莫內的吉維尼花園
故事要從1880年代說起。當時,印象派創始人之一的莫內(Claude Monet, 1840–1926)正帶著家人搬到法國巴黎近郊的吉維尼(Giverny)小鎮,住進一棟別墅內。歷時莫內數年的裝潢改造,他逐漸將別墅與周邊的土地,改造成心目中美麗的藝術花園。

為此,畫家化身為辛勞的園丁,親自挑選適合種植的花卉,並從周邊的土地引進溪流,開闢池塘,栽種柳樹、紫藤與睡蓮(註1)。在吉維尼生活的數十年間,莫內創作了一系列以蓮池為題材的油畫,成為他日後留名傳世的代表作——可能是他除了《印象.日出》以外,最為人所知的作品之一。 藝術史研究者告訴我們,莫內的蓮池系列除了體現對大自然的觀察與畫面氣氛的掌握,還與畫家對日本美術的濃厚興趣有關。印象派的支援者,法國藝術記者杜雷(Théodore Duret, 1838–1927)曾盛讚,莫內是「第一個在色彩的運用上,像日本人一樣大膽的人。」杜雷是一位日本美術的愛好者與收藏家,他和莫內都共享著對葛飾北齋、歌川廣重的推崇。莫內在信中也曾提到:「在西方的我們,尤其欣賞他們(指日本人)確立主題的大膽嘗試,這些人教會我們以不同的方式創作。」(註2)

過去的研究,通過莫內本人的日本美術收藏,以及對其社會網絡(包含認識像杜雷這樣前往日本蒐集藝術品的收藏家)的梳理,甚至是作品的形式分析,試圖釐清莫內對日本美術的接觸途徑與具體影響。 其中,「蓮池」主題系列作是很好的觀察對象。不僅像是杜雷所形容的,莫內在色彩上勇於跳脫過去西洋美術的慣習,同時也使用來自日本浮世繪、花鳥畫或屏風畫的視覺語彙構築畫面。除此之外,若將吉維尼的花園也視為莫內的「作品」,我們便能擴大對莫內與日本美術之間聯繫的理解:包含花園內的太鼓橋、垂柳與紫藤花,吉維尼花園的許多植栽都是服務於莫內對日本庭園的想像與建構,而這正好與他的繪畫、他的日本美術收藏之間,形成相互折射的關係。

周杰倫MV中的埃夫勒飯店
回到更根本的問題,我們所泛稱的蓮池圖像:睡蓮(Nymphaea)與蓮花(Lotus),其實大多來自亞洲,雖說他們的名字與希臘神話有關,但卻是後來才被命名的。例如睡蓮取自希臘神話中的寧芙仙子(nymph),而蓮花則來自荷馬史詩中的食蓮者故事(Lotus–eaters,裏頭的蓮花樹與真實蓮花完全無關)。
在莫內生活以前的年代,蓮池圖像藉由織品、瓷器貿易進入歐洲,出現在西洋美術史的視域中。就像是16世紀畫家貝利尼的名作《諸神之宴》(The Feast of the Gods)裡,信使神墨丘利身旁女性手持的纏枝蓮紋青花盤,用於服務、塑造異國情調。
除此之外,剖析莫內的人際網絡,研究認為莫內很可能了解蓮花在東方的文化意涵,例如高潔的品性,或是佛教中指涉靈性的隱喻。在不過份高估的前提下,這一切的種種因素,確實可能參與莫內打造吉維尼花園與蓮池系列作的過程。
在由當代華人搭建的20世紀初期的虛擬巴黎中,我們可以看到莫內與東方的聯繫如何被進一步地深化詮釋。2022年周杰倫的歌曲MV《最偉大的作品》的3分23秒左右,周杰倫與年老的莫內所在的建築,是18世紀初期就已建成的埃夫勒飯店(Hotel d’Evreux)。周杰倫引領莫內觀看牆上中國工筆畫風的蓮池水禽壁貼,演員飾演的老畫家饒富興趣地欣賞,於是周杰倫從壁貼上變出一朵真實的蓮花,送給莫內。
這段劇情不僅蘊藏著身為收藏家的周杰倫,對東西方藝術的競勝心態,同時也暗示莫內的蓮池作品與東方(飯店牆上的蓮池水禽工筆壁貼)的聯繫。

在這首剛推出便在華人圈廣為流傳的歌曲中,周杰倫在MV與歌詞內,將徐志摩、常玉等旅歐華人,和莫內、馬諦斯等西方藝術家,並置於同一個虛擬的巴黎內。他似乎將莫內所凝視的泛遠東,巧妙地藉由中國傳統的蓮池水禽圖,收束成唯一的中國,結合MV中大量的隱喻和明喻,建構了當代華人認同下的藝術史觀。
林玉山的牛稠山蓮池
早在莫內去世以前,他的蓮池系列就已通過不同途徑回返日本。
1924年,藝術評論家(也是洪瑞麟在帝國美術學校的老師之一)板垣鷹穂(1894–1966),在他的西洋美術史著作最後,向日本讀者介紹了莫內當時已經成名的蓮池系列。饒富趣味的是,與周杰倫的華人藝術史觀詮釋不同,板垣從未提及莫內與日本美術的關係,僅從西洋風景畫的發展脈絡,闡述印象派與莫內的開創性成果。
箇中原因,除了與該書的西洋美術史架構,以及板垣本人的興趣傾向有關以外,時代背景與當代視域造成的差異才是主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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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反地,板垣將分析的重點,放在莫內作品中光影與固有色表現的革新,以及透過連作(也就是在同一定點反覆描繪不同季節、時間的風景)「關注大自然不間斷變化的表情」,追求色、光效果的極限。(註3)
這種對時間、光線細微變化的追求態度,以及反覆的身體勞動,也出現在同時代的台灣畫家林玉山(1907–2004)身上。1926年,就在莫內逝世的那年,20歲的林玉山在師友的鼓勵下前往東京習畫,四年後他完成了《蓮池》,成為他早期生涯的代表作。

就像莫內在吉維尼花園反覆描繪不同時段的睡蓮池,林玉山與《蓮池》也有一段廣為流傳的故事。據說,林玉山在嘉義好友的建議下,兩人在5月前往嘉義民雄的牛稠山上「等待曙光乍現的一剎那,一切靜悄悄,甚至聽到蓮花花苞綻放的聲音,也聞到那個清香。」回到家後他便花了一個月的時間畫出了《蓮池》。(註4)
從留存的上色草稿中右下角,我們可以看到「昭和五年七月於牛稠山池寫生上午八點」,體現他對「時間」現代性概念的掌握。除此之外,由於日本畫(膠彩畫)與油畫不同,難以帶到現場進行寫生,草稿的日期也說明在正式創作前林玉山經過了長時間的現場速寫,意圖將他所經驗的「曙光乍現的一剎那」再現於絹上。
如果說莫內描繪了一日之中複數時段的蓮池,那林玉山就是在不同天內反覆寫生,意圖呈現特定時段的蓮池景象。兩人捕捉伴隨「時間」變化而產生的光影痕跡,看似不約而同,但若從美術史發展的角度來看,由於自19世紀末起,印象派所倡導的創作觀念,諸如寫生、打破固有色等,成為現代性的一環,被移植到日本,林玉山也置身其中,可以說形成廣泛且隱晦的脈絡。


然而,從圖像本身來看,林玉山雖汲取自莫內印象派以來的寫生觀,但蓮池的母題卻不是他在如畫風景(picturesque)的感召下所得到的靈感,而是與日本美術明確對話後,具備形式化的產物——和莫內可謂殊途同歸。
學者石守謙以中國乃至東亞美術史的研究視角,認為《蓮池》可能與當時日本的中國古美術(唐物)收藏,以及受此影響的日本古美術有關,也就是對既有傳統的延續。(註5)同時,在林玉山赴東京習畫的那一年,東京帝國美術院美術展覽會的會場上,也出現以蓮池為題,作者為金島桂華(1892–1974)的屏風畫。
金島桂華的《蓮池》,不僅在風格上與後來林玉山的同名作品十分相近,尤其是背景的金色運用,兩者都指涉了更久遠的日本屏風畫傳統。林玉山說:「我們在日本就是這樣研究的,不然哪有(這作法)?這幅畫的配色美,美就雅氣、高雅。」而所謂的「高雅」,便與桂華的作品一樣,是奠基在日本的傳統上,所顯現的美感。(同註4)

結語:19至21世紀的蓮池世界史
這除了是一段跨越數百年,藉由「蓮池」這一母題交織而成的世界史面貌,也蘊藏東西方藝術家面對自身的創作時,對於媒材、色彩、光線與母題的某種思考共相。
追根究柢,本文的目的不是指稱林玉山的《蓮池》乃是受到莫內的「啟蒙」,這種所謂西方啟蒙東方的論調,而是藉由莫內對日本的著迷、林玉山作品裡的多重創作脈絡,乃至周杰倫的MV如何作為一種華人藝術史觀文本反過來詮釋莫內等案例,提供讀者跳脫固有東西方藝術史觀的可能性。
晚年的林玉山,在回憶創作《蓮池》的過程與思路時,曾強調:「我畫荷花,日本也有人畫荷花,不同的地方就是,我們的荷花有自己的特色。」(同註4) 這句看似主張台灣在地特色主體性的發言,然而放在林玉山創作的歷史情境,背後無意間流露的潛台詞卻是:台灣的特色是以日本為對照標準後出現的。
擴大解釋的話,所謂主體性是在他者的對比下所成立的。林玉山在處理《蓮池》背景的金粉時,運用不同的金色表現牛稠山的土壤,但也必須直面日本金屏風的形式傳統,才能表現所謂的「雅氣」。同時,這份「雅氣」也跨越了後設的東、西方邊界,在莫內晚期的巨幅蓮池系列中,化為新穎的視覺符號。在周杰倫MV中的蓮池水禽壁貼,也能看到蓮葉與禽鳥的圖像被安置在金色的背景之上,隱約傳遞出某種超越固有藝術史框架的想像空間。
或許就如同《蓮池》,藝術本就是一片廣無邊際的池水,而藝術史便是在其中綻放的朵朵蓮花,相互烘襯、映照,形塑出多重而燦爛的全景意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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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 荷花、睡蓮當然是不同品種,但在東方繪畫的傳統中,他們時常一同出現,作為共同的蓮池母題。例如由東京國立博物館典藏,被認為來自中國江南毘陵的畫師所作的《蓮池水禽圖軸》,便描繪了水鳥棲息在有荷花與睡蓮生長的池塘。
註2 National Gallery of Australia, “ Monet and Japan: An Exhibition Organised” , National Gallery of Australia, 2001.11.
註3 板垣鷹穂,《表現と背景 : 美術史論集》,東京:改造社,1924。
註4 高以璇,《林玉山:師法自然》,台北:國立歷史博物館,2004。
註5 石守謙,〈國家藝術史的困擾:從中國與臺灣的兩個個案談起〉。收錄在黃蘭翔主編,《世界、東亞及多重的現代視野:臺灣藝術史進路》,台北:藝術家,頁95–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