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限風景─心動藝術空間展出當代藝術七人聯展

在繪畫的世界，「山水畫」作為華文化中「風景畫」的概念開始發展，已有一千四百多年的歷史，大約在一千年前的北宋時期首度達到高峰。

歐陸的「風景畫」概念則伊始較晚，一直到文藝復興之後展開了宗教改革、同時征伐探索進行的海外殖民活動開始大為活躍、民族國家的崛起、資本主義取代封建制度與啟蒙運動並進，造就了思想上新的世俗力量、緊接著科學時代奔馳而來……，因為這些疾速的巨變，人們，尤其是藝術家們，不再只能像文藝復興之前的神權時代，一切為了榮耀神、為了服膺領主奉獻宗教的主旨而創作，藝術家開始可以為了自己所見所愛、為了「人」而創作，映入人眼中的天地自然，於是成為藝術家解放創作自由而跨出的第一步。

「風景畫」成為一個新的西洋畫種，只不過是近五百年來的事，也就是說，這是人類文明史上一個解放的、進步的產物與證據。這五百年來，在「風景畫」的領域中，有許多具有驚世才能的藝術家，做了許多偉大的開拓；比如在同一張畫面上可以從極細工筆到極略的簡筆交錯無礙，層次、透視清爽而自信的丟勒（註2）的水彩風景畫，他開啟了一個高標準而且視野宏闊的起點：一個起手式就確定了人文的、人造的、生活的視境，與地文的、天地所造的視境共構，理所當然成為一體的「風景」。

又比如四百多年前就已經以極其風格化，比20世紀表現主義更為濃冽而且戲劇化的方式，將「風景」表達成他的心象劇場的葛雷柯（El Greco，1541~1614）。

以及16、17世紀的布魯蓋爾（Pieter Bruegel de Oude，1525~1569）、維梅爾（Johannes Vermeer，1632~1675）、霍赫（Pieter de Hooch，1629~1684），這幾位藝術家大量描繪了人類在室內與室外各種不同空間裡進行的俗世生活的風景畫，雖然這些作品中有眾多的人物繪寫，然而這些行進著各種行為的人物，完全不同於靜止而理想構成的肖像畫，更大的意義與價值，在於精確而且充滿感情的描畫了不同階級的人們，在日常與勞動中，所在的物質生活、日常生活、不同專業的社會工作、以及所在時代的城市、村落整體樣貌，讓我們對於那個時代，得以很立體、近乎真實的堂皇窺視。

然後到了康斯塔伯（John Constable，1776~1837）與透納（Joseph Mallord William Turner，1775~1851），這兩位遠在18世紀就已經以超越了今日「抽象繪畫」意義的，類似半自動性技法的筆觸，實現了宛如天啟一般的視覺，他們同時也透過「風景畫」，淋漓表達了對於自然之神秘巨力的敬畏、讚頌與信仰。

不過，即使如此輝煌的藝術史，時至今日，「風景畫」仍然是留給人們某些既定的刻板印象，不外乎各種地貌特徵如山海江河、各種地表生物如草原林樹、各種自然現象如雷電捲雲雨霧，以及各種人類活動的痕跡如路徑建築等等。甚至，日本受到歐洲深刻的影響還把畫布尺寸分為「風景」、「海景」、「人物」三種比例，然後傳到台灣，沿用至今，足見所謂的「風景畫」作為一種類型化款式已經完全滲入台灣學院美術教育，異常僵固了，這種來自系統美術教育養成的，制式的「風景畫」概念，也是在過去六、七年於美術院校的教學經驗中，讓我感到驚訝而且沮喪的一件事。

「極限風景」的思考，就是將原本具有無限可能與無窮魅力，卻莫名走上一種僵化且逐漸缺乏想像的「風景畫」這個珍貴的古典繪畫品種，在今日此時重新激活、延展它的一種宣示與嘗試。

「極限」這兩個字是挪用了「極限運動」一詞裡的「極限」字義，大家都知道所謂的「極限運動」是泛指各種危險性比較高、技巧性以及體能的需求也特別高的幾種運動項目，這個運動名詞裡的「極限」二字有著近乎於「極端性」的意涵，但我挪借以詮釋這個展覽的「極限」概念，則是將此語意再延伸到對於一種可能性之邊界盡其所能的再延展、再探索、再嘗試、再開拓……，極盡所能的。

這或許不是一個合乎時潮的、流行的題目，卻是一個豐饒厚重、永遠值得開拓的題目。既古典、也當代。因此，為心動藝術空間策畫的開幕展，也就是「極限風景」這個展覽邀請了七位藝術家，來勾繪台灣當代創作者在「風景」這個概念下多元多樣的創作。也以這個組成，回應普魯斯特要透過不同眼睛、不同視點、不同的人、不同的心靈，彼此透過意見的分享、交流，去觀察、體現同一個命題，才能盡可能具體深刻的、更為豐富的描繪、呈現此一藝術命題的真義。

七位參展藝術家分別為薛保瑕、高雅婷、謝牧岐、吳季璁、陳萬仁、林書楷、廖心瑜。

薛保瑕天性就是一個挑戰自我極限、且矢志超越極限方休的藝術家，無論教學，還是創作，她都有一種永遠不放過自己的意志。在整個抽象繪畫史的脈絡中，薛保瑕數十年來的創作生涯可謂以颯颯英姿徐行而來；這次展出的幾件都是近年新作，多是在巨大的尺幅上以厚積的油彩、從容而反覆的走筆，以身體的運行與時間的堆疊……，所完成的一幅幅同時具有風之絮語般的幽微情致、兼有暴雨襲捲之後深沉厚重的寧靜、以及生命自帶的霸氣。無疑是體悟到以做為創作者為終極天命的薛保瑕，此刻的心象風景。

高雅婷以穠郁或鮮亮的色彩成為可辨的特徵，她的畫作有些奇異的幻境感，彷彿她生命中所有遭遇的內容都會不預警的衝進她畫面中：美術史上遭遇到的西洋古典、中國山水；摭拾自日常生活中的遊憩活動、偶遇小物；流行訊息的影像……，交織相疊拼貼在一起，就像是指喻著我們所身處的，訊息巨量卻破碎、滿溢卻失義的，如真卻幻的時代。高雅婷的作品看似飽漲著豐沛的正能量，卻也毫不掩飾的流露出某種直截且近乎於破壞性的嘲諷意味，看似描繪城市與自然，其實卻顯然意不在「風景」。

謝牧岐一直以來的創作脈絡，都是以各種與繪畫有關的行為，來思辯作為一個當代藝術創作者，如何與「繪畫」這個巨大的傳統產生一種對位／對視，甚至或許是對抗關係的可能性。這是一條艱難且傻氣的路，卻也因此對於謝牧岐的創作賦予了一種薛西弗斯的意義。其中一個特徵是他無論採取任何手段、任何視點（從平野、山徑、到外太空），都不出「風景畫」這個主題。這次展出兩件如圓形窗景般構圖的《對岸》系列，以拆解、重構、視覺拼貼的方式，與台灣美術史前輩們相對視／對話之作。

吳季璁這次展出的作品跨越了三個系列。《小品》系列的〈煙林圖〉是件錄像作品，有如一則「風動、心動」的佛偈譯本，以看似不相關連的當代數位語言，聯結、觸動了傳統山水的氤氳意境。一件是近期甚受矚目的《氰山集》系列，吳季璁挪用了攝影感光的手法與材料，以及紀念倪再沁而採用他水墨剪輯拼貼的方式，創造了這一系列氣韻壯闊的擬山水。另兩件是首次在台灣發表的《布紋習作》系列，畫布塑型，以西洋雕塑中的衣紋聯結山水傳統的筆墨皴法，創造出介於繪畫／雕塑／裝置之間的新作。

陳萬仁的三頻道錄像作品〈飛輪海〉，以他歷來慣用的創作手段，捕捉日常中重複交替運作的片段動態視覺，透過精細複雜又重複、基本上是純手工細作的方式，數以千次以上的反覆細密剪輯、拼縫、再製之後，營造完成的數位影像作品。其中看似單純平凡的、再日常不過的、畫面中人物彷彿無意識流動的、卻特別無以聊賴的場景與空間，似有若無地流露著一縷詭異，正是陳萬仁作品極其風格化的特徵，這種經過全然重製的影像與真實之間不可言喻之怪異累格，宛如赫胥黎〈美麗新世界〉2.0版。

林書楷的《陽台城市》系列，總讓我想到《海賊王》裡的「空島」，一個既理想化、有魅力、又充滿了危險與陷阱之地，事實上他畫的正是我們生活的島嶼，這個我們真實所在的地方，於他筆下轉化為更像是寓言般的烏托邦。近年他又逐步建造了立體系列《積木城市語錄》，重製人造自然（城市建築）的造型寓言。無論立體還是平面，林書楷的作品經常以一種俯瞰的全景圖式展現，不真實的虛無與疏離中，同時又流露出人類對於夢土、理想國的寄情與想望，清晰折射人類與環境間的關係與狀態。

廖心瑜展出兩件作品，其中〈折版畫n°1〉一作為了完整的展現作品的多樣可能，是以四個版次的作品同時展出。廖心瑜將她從旅行間移動的視覺經驗，透過版印之後或折疊或不同程度舒展開來的視覺與空間性，在小小的方寸間展現了人對於「風景」可以何其無邊的想像。〈哪裡〉這件作品則是將記憶中風景裡的有機元素，如植物、山、石等，以鉛筆素描在描圖紙上覆以蠟紙，形成清淡虛幻縹緲，有如隨著時間越去越遠之後，經由記憶去蕪存菁的主體選擇，在腦海中重新組建成為被理想化的風景。

後現代、當代藝術的多元異見，在去主流的同時凸顯了更為重要的價值：在人類文化史、藝術史既有的邊界上不斷跨越與開拓的野心。心動藝術空間開幕展「極限風景」，藉由「風景畫」這樣一個原本無關前衛，可謂古典的主題，展示台灣當代創作者秀異而活躍的能力。

註1　馬塞爾．普魯斯特（Marcel Proust, 1871-1922），法國小說家；這段話出自他的鉅作《追憶似水年華》第五冊《女囚》的內容，作者藉「旅行中所見的風景」來談「藝術」，表達經由分享與交流，而得以透過更多的回映、更被豐富的藝術本身。中文版有聯經出版社於1992年出版。

註2　丟勒（Albrecht Dürer，1471-1528），是中世紀末、文藝復興時期的德國畫家，被藝術史評價為北方文藝復興最好的畫家，而且因為他的水彩風景畫，也讓他被美術史認定是第一個歐洲的「風景畫」畫家。

時間：2017.03.18－04.30

地點：心動藝術空間

地址：台北市大安區安和路一段90巷3號(捷運信義安和站 1號出口)

電話：(02)8978-58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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