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十二月,城市彷彿自動切換到紅、綠、金的模式。即使沒有任何文字提示,我們也能一眼辨認出,聖誕節到了。然而,這套看似理所當然的節慶色彩,其實並非自古如此。在漫長的歷史中,聖誕節並非以視覺裝飾為主,而是一場混合了宗教、地方社交與冬季民俗的節慶活動。

聖誕紅與綠如何成為代表色?
在 19 世紀商業媒體介入前,聖誕的視覺形象其實是「鬆動」的。各地聖誕冬季贈禮角色的形象、德語區的常青樹習俗,都各有源頭,色彩也未被統一收編。直到維多利亞時期,隨著英國王室公開展示德語區的聖誕樹習俗,聖誕樹與冬青(Holly)因此成為歐洲家庭與公共空間的視覺中心,綠色才穩定成為聖誕背景色。此時期,聖誕老人的形象非常多樣,高矮胖瘦都有,例如在狄更斯1843年小說《聖誕頌歌》中,宛如精靈般出現的聖誕幽靈為棕鬍綠袍的形象。


直到1863年美國插畫家湯瑪斯.納斯特(Thomas Nast)為《哈潑周刊》(Harper’s Weekly)創造了紅衣老人的原型,紅色才在公共視野中脫穎而出。他在報刊插畫中,將原本偏向宗教主教形象的聖尼古拉斯,轉化為一位體態圓潤、面容慈祥、親近家庭的老人,並結合日耳曼民間傳說的精靈元素,賦予他馴鹿雪橇、北極工坊與家庭儀式等具體場景。

此外,歐洲城市大型聖誕集會、市集與公共慶典的興起,聖誕不再只是教堂中的宗教儀式,而轉變為可被觀看、行走與消費的公共活動。夜晚人群密集的場域中,顏色開始承擔實用功能,必須清楚、易於辨識,聖誕老人的紅色形象,在此脫離了主教的神聖象徵,成為夜色中的視覺焦點。綠色也逐漸被轉移深化到裝飾、背景與邊緣角色之中,例如1939年電影《綠野仙蹤》壞女巫形象或1957年童書中誕生的鬼靈精(Grinch),承擔起「邪惡」與「異類」的角色。
隨後,20世紀的廣告與印刷需求推波助瀾。1930年代可口可樂的冬季行銷策略,由插畫家哈登.森布洛姆(Haddon Sundblom)延續納斯特所奠定的紅衣聖誕老人形象,透過長期、全球性的廣告曝光,最終使紅色成為「唯一正確的聖誕顏色」,深植人心。但是,在紅、綠、金被納入商業包裝之前、也在顏料尚未全面工業化的年代,它們各自都承載著厚重且難以忽視的物質意義。

在顏料尚未工業化之前:紅、綠、金從哪裡來?
藝術史家詹姆斯・福克斯在《世界是什麼顏色?》談「顏色意義」時,認為與顏色相關的意義大概有三種類型:來自色調深淺在情感與心理上的作用;來自約定俗成的社會傳統;來自於聯想,數千年來人類用想像製造意義。在進入「象徵」之前,顏色首先是一種材料。材料稀不稀有、有沒有毒、能不能長久不褪色、取得成本高不高,會先決定它被誰使用、用在什麼地方。接著,文化意義才會慢慢累積上去。

若要理解聖誕色彩為何會被選中,必須回到顏料尚未工業化的時代。當顏色仍仰賴礦物、植物與昆蟲製作時,它們從來不是輕盈的裝飾,而是昂貴、危險,甚至成為承載權力與信仰的存在
紅色:從血與生命開始的顏色
紅色幾乎是人類歷史上最早被「選擇」的顏色之一。肖維洞穴牆面上可見以紅赭製成的手掌噴畫,這些手印本身,正是史前人類最早留下的身體輪廓。甚至在非洲南岸出土、距今約六萬五千年的赤鐵礦石上,人類已刻下設計圖案。紅色不只是顏色,它很早便進入了「人類想像的工具箱」 之中。

但紅色為何如此早被選中?考古研究提出一個耐人尋味的反直覺解釋:紅赭石之所以頻繁被加工,未必因為最實用,而可能是因為它「長得好看」。研究分析非洲石器時代的顏料樣本中,紅色比率高達九成以上,偏紅物質更容易被採集並送入工坊,顯示人類很早便展現出對紅色的偏好,並願意為此付出勞動。
進入古典世界後,紅色進一步成為權力的顏色。羅馬人偏愛天然朱砂紅,角鬥士、神祇與皇帝塑像皆塗以朱砂,富裕婦人亦以此製作口紅。相較於龐貝壁畫常見的赭石紅,朱砂因毒性與高價而更具象徵性,只因這不是人人能承擔起的顏料。
紅色真正成為「世界性的寶貝」,則是在大航海與殖民體系建立之後。16 世紀起,西班牙人於墨西哥掌控胭脂蟲染料產業,將紅色轉化為被管理、運輸與壟斷的資源,形成當時規模最大、價值最高的顏料貿易之一。胭脂蟲寄生於胭脂仙人掌,體內含有視覺效果近似血液的胭脂紅酸,阿茲特克人稱之為「胭脂仙人掌的血」。正因其濃烈、耐久與抗光性,胭脂紅在數百年間成為最上等的紅色染料。每年從西班牙進口到歐洲的大約340噸胭脂紅中,英國進口的就占了其中五分之一。這麼大的量並不全是為了時尚,其中相當比例被用於軍服染色,因紅色能遮掩血污。

西班牙長期嚴守紅色來源的秘密,使其價格一度可與黃金相當,直到18世紀法國植物學家梅農維拉冒險將昆蟲與仙人掌帶回歐洲,壟斷才逐漸鬆動,到近代改稱為「天然紅色4號、C.I. 75470 或E120」不那麼浪漫的名字。回顧紅色的歷史,充斥的是稅制、走私、壟斷與權力,它從來不是一種輕盈的顏色。
因此,當紅色在近代被用來包裝聖誕節的溫馨與慷慨時,它被賦予了全然不同的意義:紅依舊是最能抓住視線的顏色,但在舊時代,它曾承載血、死亡、權力與殖民的重量。
綠色:關於生長與希望的顏色
把世上的顏色排開,植物的綠似乎最天然,甚至天然到我們難以想像植物不是綠的。然而,這種「理所當然」本身其實是一種被觀看方式固定下來的常識。綠色之所以被理解為自然,並非因為它天生如此,而是人類在長時間的文化經驗中,逐步賦予它這層意義。
考古發現顯示,綠色與農業的連結建立得極早。約一萬年前,黎凡特地區出土的飾品中,已有相當比例呈現綠色或偏綠外觀,且多來自遠距離取得的礦物。研究者推測,這種成本不低的綠色選擇,與農業興起有關:綠色像嫩葉,被視為促進生長、祈雨與豐收的象徵。換言之,綠色的「自然意義」,其實源自農業社會的期待與焦慮。
古埃及則提供了更具體的例證。埃及人稱綠色為wadj,意指「生長茂盛」,並以莎草開花的象形書寫。高度仰賴尼羅河氾濫的農業文明,使綠色成為「生命回來了」的視覺印象。農業與來世之神歐西里斯(Osiris),也因此常被描繪為綠皮膚神祇。埃及人不僅在信仰中想像綠色,更實際使用孔雀石、矽孔雀石等礦物顏料,將綠色帶入護身符、墓葬與聖甲蟲之中,使顏色成為一種召喚重生的技術。

由此可見,綠色的文化史與紅色並不相同。紅色更接近血與權力,綠色則連結著農業社會的希望與願望;但兩者共同指向一件事:顏色的意義,始終是在生活經驗中被人類「創造」出來的。當聖誕樹在近代成為節慶的視覺中心,常青樹將綠色推向城市與家庭的核心時,綠色所承接的,其實正是那套更古老的冬季生命想像——在最寒冷的季節,仍能持續生長的象徵。
然而,在技術層面上,綠色卻是繪畫史上最不穩定的顏色之一。由銅綠或孔雀石製成的顏料容易變色、腐蝕畫面,使藝術家長期對綠色保持警惕。正因如此,綠色在藝術史中經常被安排在風景、背景或過渡地帶,而非神聖敘事的核心;它所象徵的,是尚未完成、仍在醞釀中的生命狀態,而非已然確立的秩序。
金色:被當成光的顏色
金色之所以特別,在於它往往不是「顏料」,而是一種「材質」。從宇宙尺度來看,金元素誕生於恆星內部或恆星之間的劇烈核爆,隨著小行星來到地球;而自文明曙光開始,金便與太陽畫上了等號。印加人稱黃金是太陽的「汗水」或「淚珠」,阿茲特克人則稱之為「太陽的糞便」,粗俗卻精準的比喻,皆指向同一個直覺聯想:「金與太陽」密不可分。金的現代化學符號 Au 源自拉丁文 aurum,再回溯至 aurora(破曉),語言本身便已將金與光緊密綁在一起。

而在基督教藝術中,金色的地位更接近「神學材料」。四世紀以降,基督教的馬賽克藝術家開始捨棄地下墓穴中相對低調的黃色,轉而採用更亮麗的金箔材質:把金箔捶打到極薄,再用玻璃夾起,做成馬賽克小方磚。君士坦丁堡的索菲亞大教堂曾有大量內部空間覆蓋金色馬賽克,藝術家刻意把小方磚貼得不工整、用角度讓光線回彈,甚至混入不同色澤的金與銀,使整個空間像由金色星星組成的星座。拉溫那教堂(Ravenna)牆上那句題字「光要麼生於此處,要麼固然被囚禁於此,卻能恣意地統率一切。」幾乎可以當作金色馬賽克的註解,金不是單純的顏色,而是一種用來建構神聖權威的聖光。

進入公元六世紀,鍍金開始被廣泛運用於聖像畫上,並迅速在畫作的贊助人之間流行開來,金箔逐漸成為基督教圖像中關鍵的視覺語彙。這種做法可謂一舉兩得:一方面,金箔本身價格高昂,使用鍍金足以彰顯贊助者的財力與社會地位;另一方面,它又以看似謙卑、奉獻於神的形式出現,宣告自身虔信的深度。在信徒的觀看經驗中,聖像並不只是描繪神聖形象的圖畫,而幾乎被視為神本身的臨在。金箔在此不只是單純的裝飾,而是透過光的反射,使神聖以可被感知的形式顯現於人間。
因此,當金色在今日成為聖誕裝飾中的亮片、星星與燈串,它其實延續了一條更為久遠的傳統,以金色來標示「超越日常」的時刻。只是進入近代之後,這份原本屬於神聖的光,逐漸被轉譯為節慶的閃耀,以及商品所強調的質感與華麗。

這一歷程也提醒我們,顏色的意義從非自然或永恆,而是在文化、語言與社會經驗中不斷被建構與重寫。當我們回望紅、綠、金的歷史,便會發現今日熟悉的聖誕色彩,其實只是歷史累積後,留下來的一種視覺習慣。
參考書目:
詹姆斯.福克斯著,鄭煥昇譯,《世界是什麼顏色?橫跨千萬年的人類色彩文化史》,商周出版,2022。
(英)維多利亞.芬利,《顏色的故事︰調色板的自然史》,北京三聯,2021。
朱佑霖(Chu Yu-Lin)( 114篇 )追蹤作者《典藏ARTouch》編輯,藝術史背景出身。喜歡走訪不同城市與美術館,也讓文字帶我走向更遠的地方。關注東亞藝術與植物圖像,嘗試用更貼近生活的方式,講述那些看似遙遠卻與我們息息相關的藝術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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