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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綠、金從哪裡來?聖誕色彩背後的顏料史與文化想像

紅、綠、金從哪裡來?聖誕色彩背後的顏料史與文化想像

每到十二月,城市就像被套上固定濾鏡。紅色的聖誕老人、綠色的聖誕樹、閃閃發亮的金色裝飾,年年準時登場,看起來再自然不過。但其實,聖誕節並不是一開始就長成現在這個樣子。紅衣聖誕老人並非「祖傳設定」,聖誕樹進入室內也只是近代的事,而紅、綠、金之所以會被視為「聖誕色」,背後牽涉的,遠不只是節慶氣氛。本篇將從我們熟悉的聖誕意象出發,一路追溯到顏料尚未工業化的年代,看看紅、綠、金如何在歷史、宗教與商業的交會中,被一步步「染成」今天的聖誕節。

每到十二月,城市彷彿自動切換到紅、綠、金的模式。即使沒有任何文字提示,我們也能一眼辨認出,聖誕節到了。然而,這套看似理所當然的節慶色彩,其實並非自古如此。在漫長的歷史中,聖誕節並非以視覺裝飾為主,而是一場混合了宗教、地方社交與冬季民俗的節慶活動。

美國紐約布魯克林的Dyker Heights 住宅區的聖誕裝飾。(攝影/朱佑霖)

聖誕紅與綠如何成為代表色?

在 19 世紀商業媒體介入前,聖誕的視覺形象其實是「鬆動」的。各地聖誕冬季贈禮角色的形象、德語區的常青樹習俗,都各有源頭,色彩也未被統一收編。直到維多利亞時期,隨著英國王室公開展示德語區的聖誕樹習俗,聖誕樹與冬青(Holly)因此成為歐洲家庭與公共空間的視覺中心,綠色才穩定成為聖誕背景色。此時期,聖誕老人的形象非常多樣,高矮胖瘦都有,例如在狄更斯1843年小說《聖誕頌歌》中,宛如精靈般出現的聖誕幽靈為棕鬍綠袍的形象。

當時媒體常會刊登這樣的畫作向公眾披露英國皇室是如何慶祝聖誕節。威廉.科登(William Corden),《維多利亞女王的聖誕樹》,1851,木板油畫。(Royal Collection Trust © Her Majesty Queen Elizabeth II, 2017)
里奇(John Leech),〈第三位訪客〉《聖誕頌歌》,1843。(Wikipedia)

直到1863年美國插畫家湯瑪斯.納斯特(Thomas Nast)為《哈潑周刊》(Harper’s Weekly)創造了紅衣老人的原型,紅色才在公共視野中脫穎而出。他在報刊插畫中,將原本偏向宗教主教形象的聖尼古拉斯,轉化為一位體態圓潤、面容慈祥、親近家庭的老人,並結合日耳曼民間傳說的精靈元素,賦予他馴鹿雪橇、北極工坊與家庭儀式等具體場景。

湯瑪斯.納斯特,《快樂的聖誕老人》局部,1863。(Wikipedia)

此外,歐洲城市大型聖誕集會、市集與公共慶典的興起,聖誕不再只是教堂中的宗教儀式,而轉變為可被觀看、行走與消費的公共活動。夜晚人群密集的場域中,顏色開始承擔實用功能,必須清楚、易於辨識,聖誕老人的紅色形象,在此脫離了主教的神聖象徵,成為夜色中的視覺焦點。綠色也逐漸被轉移深化到裝飾、背景與邊緣角色之中,例如1939年電影《綠野仙蹤》壞女巫形象或1957年童書中誕生的鬼靈精(Grinch),承擔起「邪惡」與「異類」的角色。

隨後,20世紀的廣告與印刷需求推波助瀾。1930年代可口可樂的冬季行銷策略,由插畫家哈登.森布洛姆(Haddon Sundblom)延續納斯特所奠定的紅衣聖誕老人形象,透過長期、全球性的廣告曝光,最終使紅色成為「唯一正確的聖誕顏色」,深植人心。但是,在紅、綠、金被納入商業包裝之前、也在顏料尚未全面工業化的年代,它們各自都承載著厚重且難以忽視的物質意義。

哈登.森布洛姆(Haddon Sundblom)1932年延續納斯特所奠定的聖誕老人形象,透過長期、全球性的廣告曝光,最終使紅色成為「唯一正確的聖誕顏色」。(pinterest)

在顏料尚未工業化之前:紅、綠、金從哪裡來?

藝術史家詹姆斯・福克斯在《世界是什麼顏色?》談「顏色意義」時,認為與顏色相關的意義大概有三種類型:來自色調深淺在情感與心理上的作用;來自約定俗成的社會傳統;來自於聯想,數千年來人類用想像製造意義。在進入「象徵」之前,顏色首先是一種材料。材料稀不稀有、有沒有毒、能不能長久不褪色、取得成本高不高,會先決定它被誰使用、用在什麼地方。接著,文化意義才會慢慢累積上去。

布洛傑特一家位於紐約住宅的客廳,描繪聖誕氛圍下家庭安寧的美好情懷。Eastman Johnson,《聖誕節–布洛傑特一家》,油畫帆布,1864,大都會藝術博物館藏。(Public Domain)

若要理解聖誕色彩為何會被選中,必須回到顏料尚未工業化的時代。當顏色仍仰賴礦物、植物與昆蟲製作時,它們從來不是輕盈的裝飾,而是昂貴、危險,甚至成為承載權力與信仰的存在

紅色:從血與生命開始的顏色

紅色幾乎是人類歷史上最早被「選擇」的顏色之一。肖維洞穴牆面上可見以紅赭製成的手掌噴畫,這些手印本身,正是史前人類最早留下的身體輪廓。甚至在非洲南岸出土、距今約六萬五千年的赤鐵礦石上,人類已刻下設計圖案。紅色不只是顏色,它很早便進入了「人類想像的工具箱」 之中。

肖維洞穴牆面上可見以紅赭製成的手掌噴畫,史前畫作中的人體輪廓常以紅色顏料呈現。(《世界是什麼顏色?》,2022)

但紅色為何如此早被選中?考古研究提出一個耐人尋味的反直覺解釋:紅赭石之所以頻繁被加工,未必因為最實用,而可能是因為它「長得好看」。研究分析非洲石器時代的顏料樣本中,紅色比率高達九成以上,偏紅物質更容易被採集並送入工坊,顯示人類很早便展現出對紅色的偏好,並願意為此付出勞動。

進入古典世界後,紅色進一步成為權力的顏色。羅馬人偏愛天然朱砂紅,角鬥士、神祇與皇帝塑像皆塗以朱砂,富裕婦人亦以此製作口紅。相較於龐貝壁畫常見的赭石紅,朱砂因毒性與高價而更具象徵性,只因這不是人人能承擔起的顏料。

紅色真正成為「世界性的寶貝」,則是在大航海與殖民體系建立之後。16 世紀起,西班牙人於墨西哥掌控胭脂蟲染料產業,將紅色轉化為被管理、運輸與壟斷的資源,形成當時規模最大、價值最高的顏料貿易之一。胭脂蟲寄生於胭脂仙人掌,體內含有視覺效果近似血液的胭脂紅酸,阿茲特克人稱之為「胭脂仙人掌的血」。正因其濃烈、耐久與抗光性,胭脂紅在數百年間成為最上等的紅色染料。每年從西班牙進口到歐洲的大約340噸胭脂紅中,英國進口的就占了其中五分之一。這麼大的量並不全是為了時尚,其中相當比例被用於軍服染色,因紅色能遮掩血污。

本作為《圖畫報》於 1884 年聖誕節贈送給訂戶的彩色版畫。威廉・斯莫爾〈別動〉,《The Graphic》聖誕特刊彩色木刻版畫,1884 ,大都會藝術博物館藏。(Public Domain)

西班牙長期嚴守紅色來源的秘密,使其價格一度可與黃金相當,直到18世紀法國植物學家梅農維拉冒險將昆蟲與仙人掌帶回歐洲,壟斷才逐漸鬆動,到近代改稱為「天然紅色4號、C.I. 75470 或E120」不那麼浪漫的名字。回顧紅色的歷史,充斥的是稅制、走私、壟斷與權力,它從來不是一種輕盈的顏色。

因此,當紅色在近代被用來包裝聖誕節的溫馨與慷慨時,它被賦予了全然不同的意義:紅依舊是最能抓住視線的顏色,但在舊時代,它曾承載血、死亡、權力與殖民的重量。

綠色:關於生長與希望的顏色

把世上的顏色排開,植物的綠似乎最天然,甚至天然到我們難以想像植物不是綠的。然而,這種「理所當然」本身其實是一種被觀看方式固定下來的常識。綠色之所以被理解為自然,並非因為它天生如此,而是人類在長時間的文化經驗中,逐步賦予它這層意義。

考古發現顯示,綠色與農業的連結建立得極早。約一萬年前,黎凡特地區出土的飾品中,已有相當比例呈現綠色或偏綠外觀,且多來自遠距離取得的礦物。研究者推測,這種成本不低的綠色選擇,與農業興起有關:綠色像嫩葉,被視為促進生長、祈雨與豐收的象徵。換言之,綠色的「自然意義」,其實源自農業社會的期待與焦慮。

古埃及則提供了更具體的例證。埃及人稱綠色為wadj,意指「生長茂盛」,並以莎草開花的象形書寫。高度仰賴尼羅河氾濫的農業文明,使綠色成為「生命回來了」的視覺印象。農業與來世之神歐西里斯(Osiris),也因此常被描繪為綠皮膚神祇。埃及人不僅在信仰中想像綠色,更實際使用孔雀石、矽孔雀石等礦物顏料,將綠色帶入護身符、墓葬與聖甲蟲之中,使顏色成為一種召喚重生的技術。

最右方綠皮膚神祇為歐西里斯,《歐西里斯和荷魯斯的四個兒子》,原版為公元前1400-1352年埃及墓葬,此作於1915年繪,大都會藝術博物館藏。(Public Domain)

由此可見,綠色的文化史與紅色並不相同。紅色更接近血與權力,綠色則連結著農業社會的希望與願望;但兩者共同指向一件事:顏色的意義,始終是在生活經驗中被人類「創造」出來的。當聖誕樹在近代成為節慶的視覺中心,常青樹將綠色推向城市與家庭的核心時,綠色所承接的,其實正是那套更古老的冬季生命想像——在最寒冷的季節,仍能持續生長的象徵。

然而,在技術層面上,綠色卻是繪畫史上最不穩定的顏色之一。由銅綠或孔雀石製成的顏料容易變色、腐蝕畫面,使藝術家長期對綠色保持警惕。正因如此,綠色在藝術史中經常被安排在風景、背景或過渡地帶,而非神聖敘事的核心;它所象徵的,是尚未完成、仍在醞釀中的生命狀態,而非已然確立的秩序。

金色:被當成光的顏色

金色之所以特別,在於它往往不是「顏料」,而是一種「材質」。從宇宙尺度來看,金元素誕生於恆星內部或恆星之間的劇烈核爆,隨著小行星來到地球;而自文明曙光開始,金便與太陽畫上了等號。印加人稱黃金是太陽的「汗水」或「淚珠」,阿茲特克人則稱之為「太陽的糞便」,粗俗卻精準的比喻,皆指向同一個直覺聯想:「金與太陽」密不可分。金的現代化學符號 Au 源自拉丁文 aurum,再回溯至 aurora(破曉),語言本身便已將金與光緊密綁在一起。

北歐青銅時代(公元前1500-1300),特倫德霍姆太陽戰車鍍金的側面。(Wikipedia)

而在基督教藝術中,金色的地位更接近「神學材料」。四世紀以降,基督教的馬賽克藝術家開始捨棄地下墓穴中相對低調的黃色,轉而採用更亮麗的金箔材質:把金箔捶打到極薄,再用玻璃夾起,做成馬賽克小方磚。君士坦丁堡的索菲亞大教堂曾有大量內部空間覆蓋金色馬賽克,藝術家刻意把小方磚貼得不工整、用角度讓光線回彈,甚至混入不同色澤的金與銀,使整個空間像由金色星星組成的星座。拉溫那教堂(Ravenna)牆上那句題字「光要麼生於此處,要麼固然被囚禁於此,卻能恣意地統率一切。」幾乎可以當作金色馬賽克的註解,金不是單純的顏色,而是一種用來建構神聖權威的聖光。

君士坦丁堡的索菲亞大教堂,西南大門馬賽克中的查士丁尼一世和君士坦丁一世伴在聖母和聖嬰兩側。(Wikipedia)

進入公元六世紀,鍍金開始被廣泛運用於聖像畫上,並迅速在畫作的贊助人之間流行開來,金箔逐漸成為基督教圖像中關鍵的視覺語彙。這種做法可謂一舉兩得:一方面,金箔本身價格高昂,使用鍍金足以彰顯贊助者的財力與社會地位;另一方面,它又以看似謙卑、奉獻於神的形式出現,宣告自身虔信的深度。在信徒的觀看經驗中,聖像並不只是描繪神聖形象的圖畫,而幾乎被視為神本身的臨在。金箔在此不只是單純的裝飾,而是透過光的反射,使神聖以可被感知的形式顯現於人間。

因此,當金色在今日成為聖誕裝飾中的亮片、星星與燈串,它其實延續了一條更為久遠的傳統,以金色來標示「超越日常」的時刻。只是進入近代之後,這份原本屬於神聖的光,逐漸被轉譯為節慶的閃耀,以及商品所強調的質感與華麗。

美國紐約布魯克林的Dyker Heights 住宅區的聖誕裝飾。(攝影/朱佑霖)

這一歷程也提醒我們,顏色的意義從非自然或永恆,而是在文化、語言與社會經驗中不斷被建構與重寫。當我們回望紅、綠、金的歷史,便會發現今日熟悉的聖誕色彩,其實只是歷史累積後,留下來的一種視覺習慣。


參考書目:
詹姆斯.福克斯著,鄭煥昇譯,《世界是什麼顏色?橫跨千萬年的人類色彩文化史》,商周出版,2022。
(英)維多利亞.芬利,《顏色的故事︰調色板的自然史》,北京三聯,2021。

延伸閱讀|【圖文書與藝術史專欄】聖誕異象:狄更斯與他的聖誕書插畫家們

朱佑霖(Chu Yu-Lin)( 114篇 )

《典藏ARTouch》編輯,藝術史背景出身。喜歡走訪不同城市與美術館,也讓文字帶我走向更遠的地方。關注東亞藝術與植物圖像,嘗試用更貼近生活的方式,講述那些看似遙遠卻與我們息息相關的藝術故事。

聯絡與投稿:yulin@artouch.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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