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內
幾年來,我問過徐瑞謙幾次同樣的問題:關於這次的作品,你覺得是裝置還是雕塑呢?答案永遠都一樣:「當然是雕塑,我也希望大家以雕塑的眼光看待它們。」為了咀嚼這個聽起來有點過時又饒富意義的答案,我在不同的展覽中追蹤著徐瑞謙所謂的雕塑,在過往的雕塑實踐中尋找可以與這種思想進行對話的典範。
徐瑞謙常常耗費大量的勞力,只為了在工業材料上留下細緻簡潔的雕塑痕跡,他的雕塑有低限的材質美感,運用幾何,但運用抽象的造型,但不是為了抽象化。每一組雕塑都附有個別的系列命名(而非以「無題」或編號命名之),這些命名與材質表現上都留有他對材質、結構與造形的感性堆疊。思考徐瑞謙在文字片語的組構,跟材質的變造與堆放之間形成的雕塑觀的過程中,我留意到他與美國雕塑家卡爾・安德烈(Carl Andre)之間某些創作觀念上的聯繫——他們在場所和工作室之間思考雕塑如何發生,習慣性地使用工業材料,總以一種獨特的字句拼組來為雕塑命名。但,有兩個決定性的不同:徐瑞謙的雕塑並不關於「雕塑即地點」(sculpture as place),也不關於擴展場域。他的雕塑更多時候是以室內環境為場所,以雕塑作為與空間相互丈量、對話的創造物。二,徐瑞謙創作的單元化雕塑物,並非只為了表現力與重量在極簡的物體中所創造的物理性痕跡。
如果20世紀的雕塑是關於公共場合的(例如羅莎琳・克勞斯在《擴展場域中的雕塑》一文中畫下的雕塑—地景—建築之間的三角關係圖),那麼雕塑在當代,有一些更偏向封閉的、私密的、室內的維度,是至今鮮少被人們討論的面向。往內探尋雕塑與當代生活空間之間的關係,而非繼續想像它如何擴展場域——徐瑞謙的雕塑實踐,正與這樣的當代現象呼應著。

不發音字母
「不發音字母—翻閱165頁的厚度」或許是臺北市立美術館這個檔期中最冷冰、最不發音的個展。它沒有設計任何互動裝置好為觀眾創造體驗,也沒有大量的檔案與動態影像紀錄來佐證自己走過哪些路。然而,這檔展覽卻是最與白盒子命運產生對話的個展。他以不同雕塑物的擺放,模糊了在美術館觀看作品時的不同身體感,重新連結物件—物件之間的空間性,在符號與符號之間組構拼音,穿梭其中對雕塑產生聯想,猶如發聲練習。
徐瑞謙在「不發音字母」的展場空間中打造錯落的視線與動線,當他思考雕塑如何在立體空間中擺放時,也帶入了平面構圖式的思考(這在他的主視覺設計的觀看指引,以及平面圖一般的圖像中也有所暗示)。他對作品的命名或許可為我們提供一些觀看方式的索引。例如展場前頭的《空格—空了一格》,明示了雕塑物與白盒子之間「容器與雕塑物」之間的關係;《背後成為剪影》以組建的方式,讓鋁合金、不鏽鋼和玻璃等材料組構了一個從表面穿透平面性與立體性的視覺空間;《容器筆觸》、《靜物—填色》、《素描》與《關於筆記》等,反應了他在雕塑物的組構、加工、鍛敲與著色之間的動作,如何呼應繪畫、書寫這些在平檯中發生的觀看動作與構圖思維。《靜物—填色》又特別是在這個語境中最集雕塑、景框構圖與屏幕於一組的作品,在綠褐調中拼裝成非單一(solid)的、協調的組件式雕塑。

徐瑞謙在展場中鑄造而成的雕塑物,許多是來自於生活中的邊角物,例如紙杯、線軸、毛巾、菜瓜布,乃至於被熔化重鑄成立方塊體的蠟筆。他讓日常現成物轉化為雕塑物,可說是一種將物件單元化的方式。關於這樣的形式與創作方法,恰巧可與英國雕塑家瑞秋.懷特雷特(Rachel Whiteread)產生對話。

單元化的雕塑物
懷特雷特的雕塑創作最負盛名之處,在於她藉著翻模衣櫃、床底乃至一棟房子等不同物件的空隙,將無形的空缺化為在場,她將日常物品之間或內部的無形區域視為負空間,讓諸如此類的負空間以單元化的形式被揭露。徐瑞謙同樣對日常物件的造型與空間性有著興趣,他則是透過鑄造(casting)來將日常物件與其負空間單元化,並與其他材料重新擺放在一起,形成向量、構圖、景框、等立體物的視覺感知。而在物件的選擇上,徐瑞謙也有意識地選擇通常不具特定歷史意義的、工業生產的物件加以鑄造。我們看不到那些物的過去,我們只看到它現在存在在空間中、與其他異材質聚在一起的樣子。我想那是徐瑞謙對雕塑與物之間的關係與轉化上的堅持,關於物在成為雕塑的那脫胎換骨的過程中,過去與形象也將成為一種單元化的概念。
在這檔展覽中,有一件最令我反覆思索的空間,是擺放著在「97kg飛毯」(2019)曾經展過而重置的《晾起水窪》、《毛邊顆粒》與《小數點》等作品的暗室空間,徐瑞謙刻意做高了地板,並挖空了地板的其中一塊,放置了《毛邊顆粒》,為了讓它依稀可見,而搭上了明度相對低的展燈。
在「97kg飛毯」時,我以為他是一位深受物派精神影響的雕塑創作者,但他否認了自己的作品有物派的精神,儘管他在材料上施展的力道是如此紮實,並且很大程度上保留了材料本身的文脈。徐瑞謙的雕塑總給我一種感受,是他想用另一種對待媒材、對待空間的方式,去回應雕塑與當代室內生活環境中的空間性,他獲得台北獎優選的系列作品《浴室》就是最好的證明,也反映在此次展出的《海綿筆記-3》之中。倘若回到他對雕塑的堅持的話,那麼這種以展場設計構築空間感的佈展思維,究竟還算能稱得上是雕塑嗎?還是他在嘗試一種空間與物的組構的過程中,靠向了空間裝置呢?我在看展當下的心態也許略微保守,認為儘管他的作品總有著以物丈量空間、丈量感知與丈量關係向度的最低限聯繫,但這件作品仍然有太多「輔具」(額外的展場空間與照明設計)去支撐它的雕塑語言。作為一位不使用展台的雕塑創作者,這個空間在個展中相對突兀。

正當我邊想著這個問題邊離開展場時,我又見到了《空格—空了一格》,這件對白盒子空間挖牆腳以擺放雕塑物的作品。兩相呼應之下,強調了他對白盒子空間的內在性的挖掘與再填充。我傾向認為那是徐瑞謙對自身雕塑與台座空間、與室內展示環境的第二層雙手互搏練習,對於自身的雕塑語言如何對「今日的雕塑在美術館」這個命題內在的某個第四道牆說話的發聲練習。
「不發音字母—翻開165頁厚度」是徐瑞謙集結了至今在雕塑創作中的心得與重點,從現實中抽取單元化的物態,對物施加動作的方式(翻頁)、對___作為雕塑的詮釋、對量體的表現,以及集合單元化雕塑物的雕塑手勢。雕塑恰恰是白盒子裡的不發音字母,它們在場卻不沈默,在被給定的空間裡,推進雕塑的語言在白盒子中發聲/發生的限度。

(責任編輯|陳思宇)
陳晞(Sid Chen)( 134篇 )追蹤作者藝評書寫與研究者,第13屆國際藝評人協會台灣分會理事長,曾任典藏雜誌社(《今藝術&投資》、《典藏ARTouch》)社群暨企劃主編。目前關注異質性的創作與勞動,長期研究繪畫性與敘事性等命題,對於另類文化和視覺語言的迷因混種亦深感興趣。文章散見於《典藏ARTouch》、《CLABO實驗波》、《端傳媒》、《非池中藝術網》、《Fliper》、《ARTSPIRE》、《500輯》、《藝術認證》、《歷史文物》、《新北美誌》等。
E-MAIL |sidtjh@g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