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彩虹旗將再次佔領街頭,伴隨遊行人潮,同志驕傲大遊行宛如一場盛大節慶,高喊著「我們在這裡」。然而,當遊行的聲音漸漸被體制吸納、酷兒形象被「正常化」,或者是被「規範化」的同時,是否有些慾望與聲音正被遺落?
臺灣國際女性影展(Women Make Waves 2025,簡稱女影)的年度主題「破風景」(A Room with a View),是向女性主義先鋒作家維吉尼亞・吳爾芙(Virginia Woolf)的《自己的房間》(A Room of Her Own,1929)所拋出的當代回應。
吳爾芙曾強調,女性唯有擁有獨立空間,才能掙脫父權規訓並進行創作。然而,「破風景」並不僅止於「擁有房間」的要求,更進一步強調「破」在這樣的策展語境中,「房間」不再只是女性的避風港,而是被重新定義為一個充滿裂縫、帶著危險與可能性的場域。試圖透過銀幕直視那些在街頭政治中被邊緣化的身體與慾望,並透過影像實驗去想像新的未來景觀。
街頭的同志驕傲遊行,是「可見性政治」最好的展現——成功地讓酷兒群體在公共空間被看見、被制度承認,無疑為我們帶來了重大的法制與社會進展,然而,在擁抱這份美好的「被看見」之餘,我們也得以回望那些在被「正常化」與「規範化」過程中,那些還有可能的「酷兒樣貌」。
那些更深層、更邊緣、更難以言說的慾望與身影,如同隱匿而難以察覺的裂縫,我們該如何順著裂痕「破」出更多元的酷兒存在空間?

美國女性哲學家與性別研究者朱迪斯・巴特勒(Judith Butler,1956 年-)將酷兒的叩問推向身體。她在1990年出版之《性別麻煩》(Gender Trouble: Feminism and the Subversion of Identity)和1993年出版的《身體之重》(Bodies That Matter: On the Discursive Limits of Sex)中指出,性別並非天生,而是「表演性的」,也就是透過社會規範、權力結構與日常行為不斷重複建構而成。換言之,身體本身就是一個政治場域,它不斷被規訓、被定義,但同時也能透過藝術與表演被重新編碼。巴特勒的觀點,為酷兒歷史中的困頓解套:那些被視為「不正常」的慾望與身體,其實正是權力運作的核心矛盾所在。
如果說巴特勒揭示了身體的權力機制,那麼何塞・艾斯特班・穆尼奧斯(José Esteban Muñoz)則提供了酷兒文化的生存策略與未來視野。他在《反認同性表演》(Disidentifications: Queers and Performance)中提出,「反認同」既不是完全融入主流,也不是全然拒絕,而是一種策略性的挪用——少數群體在借用主流文化符號時,重新賦予其顛覆的意義,從而得以在裂縫裡生存下來。這樣的觀點有力地解釋了酷兒文化為何能在邊緣處持續生成。進一步地,穆尼奧斯在另一著作《巡弋烏托邦:酷兒未來性的另類時空》(Cruising Utopia: The Then and There of Queer Futurity,2009)中主張「酷兒未來性」(Queer Futurity):未來不是一個既定的藍圖,而是一種被藝術、表演與想像力不斷召喚與生成的狀態。
由空間、身體到未來,酷兒政治從來不只是「被看見」,而是如何在歷史縫隙中尋找出路,並在藝術實踐中召喚未來。女影的酷兒影像,由理論與歷史共同編織的辯證場域,透過四條路徑——檔案、身體、私密慾望與未來烏托邦,在裂縫中找尋酷兒的「破風景」。

路徑一:檔案裂縫的再造
紀錄片《惡女誌》(Wicked Women)追溯了 1988 年在澳洲創刊、一路出版至 1996 年的同名女同志情色雜誌。這是當時第一本「性正向」(sex-positive)出發的刊物,卻以挑釁的方式探索SM與情色文化。創辦人Tiger Salmon指出,媒體裡的女同志經常被描繪成仇男、粗魯的樣貌,但她認為所見之女同志卻是「性感、自由、充滿魅力」,因此需要一個「由女同志、為女同志」的刊物來重塑形象。

然而,《惡女誌》在女同志社群內部一度遭到抵制,批評認為它「延續了父權凝視」,擔心情色再現會被誤用為異性戀男性霸權的凝視工具。這種緊張顯示了當時酷兒運動內部的矛盾:一方面是以「規範化」形象爭取社會承認,另一方面則要求將慾望與情色納入解放的核心。雖然引發爭議,《惡女誌》最終逐漸被社群接受,並成為女同志文化的重要檔案。其紀錄影像、翻拍攝影也在 2025年雪梨同志嘉年華(Sydney Gay and Lesbian Mardi Gras)重現,把這段歷史再次帶回公共視野。
這份雜誌的意義,正是在於對主流女同志運動的反叛──當運動傾向於隱藏慾望以獲得承認時,《惡女誌》卻把慾望重新推回舞台,要求正視性快感作為解放的一部分。這樣的檔案實踐,呼應了何塞・艾斯特班・穆尼奧斯的「反認同」(Disidentification):既非單純服從,也非完全對抗,而是一種策略性的挪用。酷兒主體透過重新編碼主流文化符號,賦予其挑釁與顛覆的意涵。因而,《惡女誌》不只是懷舊檔案,而是一場批判性的檔案實踐,它迫使我們叩問:當性慾被過度淨化時,是否意味著酷兒政治也隨之失去了最初的激進能量?
路徑二:身體的奇異快感
《血肉機情》中的女主角在課堂上建造由「人造血肉」構成的引擎,並從中獲得異樣的快感,讓身體脫離了生殖性的規範,進入一種賽博格式的自我設計。慾望並非必然隸屬於異性戀秩序,而是可以透過技術、機械、甚至怪誕的創造被重新生成。

《草莓蛋糕》則是一部充滿挑釁意味的情慾短片,以「草莓蛋糕」貫穿整部影片,是家庭慶生、是將塗抹蛋糕到身體的情慾、是母女共享草莓的倫理曖昧,到砸毀蛋糕的暴力敘事。反覆以破裂的照片切換現實、幻想與夢境。試圖使觀眾追想到底哪一個才是真實?而這層慾望到底潛伏於何處?
儘管兩者內容大相徑庭,但卻指向同一個問題:身體不再是被動的物件,而是能夠自我改寫、自我慾望的場域。
路徑三:慾望的轉譯與重構
《金魚缸小姐》將慾望置於一個既陌生又禁忌的場景中。主角小惟在泰國畢業旅行時,因心儀女孩另有曖昧對象而低落,遂與男同學走入金魚缸文化。這是她人生第一次的性消費,卻因生理女性身分,使得交易的想像與現實出現巨大落差。被規劃好的異性戀性消費系統,因為生理的因素而被迫修改,此一過程中小惟也歷經重新認識自我的契機。
慾望不再只是延續他者系統的樣貌,而是試圖在錯位中尋找自己的新方式。慾望的生成方式,不是單一方向,也並非只有被動接受的,而是可以在裂縫中被重新轉譯與重構。
與之形成對照的《電梯的慾感 Etage X》,則將焦點放在高齡女性的情慾上。當社會普遍以「生殖性」來規範慾望時,高齡身體往往被視為「去性化」的存在。影片讓兩位年長女性在一個突發的電梯故障裡,意外釋放出被壓抑的情慾能量。電梯這個狹窄的「非場所」,在瞬間被轉化為烏托邦般的情慾場景。這樣的想像挑戰了年齡政治對身體的限制,讓慾望得以在最不可能的環境中重新開展。

路徑四:荒誕未來烏托邦
最後,《拉拉金星 × 拳拳歌劇》把觀眾帶入一個荒誕卻充滿能量的未來烏托邦。影片以科幻歌劇的形式展開,一女同志角色在金星暗房中尋找宇宙最強震動器,對抗象徵陽具的「邪惡高塔」。故事看似荒誕,卻透過黑色幽默與狂歡式的敘事,試圖將酷兒政治中最困難的議題,空間掠奪與社群邊緣化,轉化為另類的對抗劇場。
這正是穆尼奧斯「酷兒未來性」理論的具體實踐。未來不是遙遠的烏托邦,而是在此刻以想像力開鑿出口。幽默與荒誕,並非逃避,而是脫逃的武器,讓觀眾得以在笑聲中,暫時脫離「沒有未來」的絕望,並看見另一種可能的集體世界。
《拉拉金星 × 拳拳歌劇》為酷兒單元畫下最為狂放的篇章,同時也拋下綿長的餘韻:在黑暗影廳裡召喚出的笑聲與未來,是否能在現實世界裡持續生長?

十月當彩虹旗在陽光下揚起,而臺灣國際女性影展(WMWIFF 2025)的酷兒單元,則試圖在黑暗影廳裡打開另一種觀看政治。影展並不是提供標準答案,而是找尋「酷兒」樣貌的方式。映射出街頭政治的光芒,也映照出那些被忽略、被排斥的慾望與聲音。當飄揚的彩虹旗宣告「我們在這裡」,而影展則是拋出「我們還能如何存在」的可能。在這樣的裂縫裡,酷兒與其創作持續生長,並為未來留下新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