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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所不在的身體、環境、資訊及數據: 李亦凡與張永達在法國里昂維勒班當代藝術中心的雙個展

無所不在的身體、環境、資訊及數據: 李亦凡與張永達在法國里昂維勒班當代藝術中心的雙個展

法國里昂的維勒班當代藝術中心,於五月中旬推出兩檔臺灣藝術家的個展,分別為李亦凡的「最後警告」與張永達的「寂靜回聲」。兩人這次的雙個展,各用數據與資訊去揣摩人類(觀眾)可以觀察與體驗的模式,揭示人類主體性的脆弱與孤單;詮釋共存的重要性。預展當天,我詢問策展人莎拉.卡蕾對兩檔展覽在隔壁同期開展的想法,她提到並沒有想要兩檔展覽對話,但也許在某種程度上這兩檔展覽可以產生迴響。我想,她所說的迴響,也許不只是觀者試圖對兩檔展覽相映的揣度,而是我們如何與任何知與不知共處的詰問。

法國里昂的維勒班當代藝術中心(Institut d’art contemporain de Villeurbanne,以下簡稱IAC)於五月中旬推出兩檔臺灣藝術家的個展,分別為李亦凡的「最後警告」(Last Warning)與張永達的「寂靜回聲」(Echoes of Silence)。由2020年台北雙年展「你我不住在同一星球上」共同策展人,馬汀.圭納(Martin Guinard)協同IAC駐館策展人莎拉.卡蕾(Sarah Caillet)共同策展。這兩檔同時上展的展覽為兩位臺灣藝術家第一次在歐洲的個展,也是維勒班當代藝術中心第一次將展覽空間一分為二。

作為一個私立藝術機構,IAC以新生代與中生代藝術家的首次個展作為館方展覽主軸,致力於提供藝術家完整表達作品梳理的場域。泰國藝術家阿比查邦.韋拉斯塔古(Aphichatphong Wirasetthakun)、臺灣藝術家蔡佳崴也都曾經在這裡展出他們在歐洲的首次個展。這次的兩檔臺灣藝術家個展主題鮮明,卻也扣合幾個共通的議題:身體、環境、資訊及數據。作者藉此文提供第一手對展覽與作品的觀點思考與闡述,也提供藝術家對作者相關想法的思辨。

李亦凡《難忘的形狀》於法國維勒班當代藝術中心「最後警告」展覽展出現場。(©Thomas Lannes)

何謂真假?李亦凡「最後警告」

一進入展場,空間擺設分明、直切中線以顏色將展覽左右劃分,左側為李亦凡個展「最後警告」,他於本次展出四件新媒體裝置,圍繞著人類與數據及科技之間的關係,以視覺影音手法將自身對數位文化的探索與觀察置入色彩與形狀鮮豔的數位物件(digital object),似乎在提問之間,以更多問題去闡述答案的可能。

就筆者觀察,這四件作品帶有修辭性問句意味,引導觀者思考與各種科技以及科技手法的互相箝制與制裁。也許這樣的思考可以更進入李亦凡的世界,也是他在對作品的揣摩裡思忖的:「何謂真假?」討論真假為大哉問,畢竟真假既主觀,也仰賴著客觀事實。

如美國女性主義物理學家凱倫.巴瑞德(Karen Barad)在討論物質(matter)的論文中所探(註1),在知識裡的「被知者」(the known)與「知者」(the knower)間關係非常明確。我們可以從問題與知識的關係間明確了解、在其中的特質,是本質的再現。也就是說,我們在一件具體事實或知識間,可以持續對它的真假、還有主個體的關係存疑。巴瑞德以表演性理論去梳理物質的本體論,透過在物質間的對話,了解它的可能性與其形成,並稱其為「內動」(intra-activity),也就是物質間的相對關係與影響。物質非既有事實,而是在行動與行為間進化再進化,且不斷衍射(diffract)──我們看到的每一種物質或現象都在它們的互動中被呈現。

李亦凡《important_message.mp4》(2019-2020),於法國維勒班當代藝術中心「最後警告」展覽展出現場。(©Thomas Lannes)

以巴瑞德的思考去看李亦凡作品,尤其是他的《important_message.mp4》以內容農場作為數據及敘事生成的主軸,且用非常快的短片節奏,捕捉觀者的注意力,讓觀者在看作品的故事之間不及質疑。以空間角度,這部作品的影像更以環型螢幕將影像擺置為C型、觀眾可選擇進入影像裝置空間受內容圍繞。如此,視聽者的視覺與聽覺皆被作品的內容傳導圍繞,訊息傳遞之於沉浸;感受之於體會。我們可以在這件作品裡揣摩自身在與跟這些農場故事內容的內動間、如何把自己放在敘事中,又或者我們是否真的有主體性。李亦凡在《important_message.mp4》裡的內容農場使用與故事擷取更加表現了我們與這些數據無法分離。不可否認的也是:這些駭人故事生成在我們之中而非之外。在被通稱為虛擬世界的網路與生活之間,生活與網路密不可分,而虛擬世界似乎是個再虛擬不過的故事。

李亦凡的作品充滿了身體性與表演性,四件作品皆與身體動態息息相關。一是為李亦凡在這些影像裝置間自身嵌入的表演、二是裝置的擺置與展覽空間的設計、三是作品以身體作為視覺素材。李亦凡在自己的作品裡面成為了表演者,他的臉部動態與身體動作不單是表演者、作品也是影像工具、攝影機具。撇開後製,藝術家的身體串流 (streaming)在作品之中,作品跟著身體動作形成。在製作作品的過程中,藝術家的身體也扣住劇情的組態。他的身體跟作品密切映襯,作者的人設成為化身。如藝術家在開展後短訪所說:「大多數的影像作品中,時間的構成,就是敘事的構成。」身體動態與敘事為一。

李亦凡《important_message.mp4》(2019-2020),於法國維勒班當代藝術中心「最後警告」展覽展出現場。(©Thomas Lannes)

展覽中的四件作品除了《If You Can’t Larp You’ll Cry 》其他都是透過藝術家形成身體動態。聲音與行為皆透過作者程式的轉換呈現在影像中自我拍攝、迷糊錄像與多媒體的界線。《If You Can’t Larp You’ll Cry》的芭蕾舞蹈者也透過相同的技術,以澳洲舞蹈者身體哈里.霍爾(Harrison Hall) 與其舞蹈動態作為紀錄工具,詮釋人類與數位訂閱制度的相互寄生關係。作為觀眾,我們在空間內的步伐隨著空間設置活動。去年獲得金穗獎的作品《難忘的形狀》(What’s Your Favorite Primitive)在展覽空間內以劇院的方式呈現將觀眾定位在電影劇院般的絨布椅、身體被電影椅包覆著、脖子仰著看著作品。空間作為内動的作品元素,連貫觀眾成為裝置、提醒劇院般的觀賞非個人事件,而是群體活動。

作品在空間的呈現與觀眾觀賞方式並非巧合,對此,李亦凡在對話中表示他對觀眾動態的期待與設定:「其實對於所有作品的展出,我都或多或少會去思考:觀眾會怎麽看這個東西?對我來說是滿重要的一件事情。我有一個滿天真的要求,就是希望觀眾可以留在我作品這邊。所以其實在過程中會有些技術,讓他們覺得是有趣的。比如說。《難忘的形狀》就是用抖音式的節奏,梗都很短,所以觀眾會一直在那個梗里面。它其實沒有一個很完整的起承轉合。《Important Message》相對來說也有點像,它一直有很聳動的東西,相對來說攻擊性比較強。所以應該說在我思考作品時,蠻大程度在想觀眾的移動狀態,目標就是想讓他們留下來。」

李亦凡、哈里森・霍爾與馬特・斯比斯巴,《If You Can’t Larp You’ll Cry》(2024),於法國維勒班當代藝術中心「最後警告」展覽展出現場。(© Thomas Lannes)

張永達「寂靜的回聲」

展場入口往右,可以聽到張永達「寂靜的回聲」的低吟。張永達這次在里昂的個展出了八件作品,圍繞在將平時我們日常鮮少注意的自然現象與自然間的能量轉化成我們人體可以直接體驗的型態。看似與李亦凡截然不同,但張永達的作品卻也關心著相關的事:身體、感知、知與識。曾在2020台北雙年展展出張永達的《scape. unseen-sample T》,在當屆展覽論述支撐下,乾淨地表達策展人布魯諾.拉圖(Bruno Latour)想要梳理的當代議題:在人類活動威脅著自然生態的持續下,我們如何去看待自身在蓋婭間的位置?《scape. unseen-sample T》的設計傳導了自然山河間的自然科技,河流與石子的搬運刻劃了在這些活動行進間的物質,導致風化與形態改變。作品雖是以自然現象敘述議題,放大探討風化運動卻也運用空氣酸鹼值提出人類活動在之間微小的關係。這次的個展更以從2011年他在日本駐村時,遇到福島核災的發想,抽絲剝繭放射於我們人類活動中的存在。

張永達《scape.unseen-model T [ver. 1.2]》(2025),於法國維勒班當代藝術中心「寂靜的回聲」展覽展出現場。(© Thomas Lannes)

張永達對放射線的觀察,也成為我們對人我關係與環境的疑問。張永達在與筆者談話時提到:「火山或是地震活動產生的這些化學性高壓高溫形成的結晶物,存在於地球表面,被我們以礦產的方式開採出來,變成建材或是裝飾或雕塑。這些東西有微量的放射性。其實我們跟它共處,但我們看不見,也感覺不到它。」提出對於這樣看似隱形的物理存在只是缺乏注意與觀察。張永達在作品中不只使用放射性作為題目,更以其作為作品媒材,用藝術家的路徑探索可以用更多感官形式體驗的科學,在多重感官內擴張媒體藝術的科學直徑。

感知與身體在張永達的作品裡被放大檢視,只不過是檢視這個動作由觀眾執行。當張永達使用蓋格管在《Without Composing_n1 [ver.2]》與 《Seen/Unseen-Entropy n1》中掃描與捕捉人體看不見的放射粒子,再透過電腦轉化物質型態,個別使用水波及聲音表現這個非常實體卻隱形的存在。以轉譯的方式,看張永達對放射粒子的執著與捕捉。當他透過機具去了解放射線的現實存在,那麼,接下來的任務是什麼?張永達透過物理性的轉譯,分別將放射粒子用其他感知語言表達。觀眾可以透過視覺與聽覺去感受這些放射粒子如何佈滿展覽空間。

張永達《Without Composing_n1 [ver.2]》(2023),於法國維勒班當代藝術中心「寂靜的回聲」展覽展出現場。(© Thomas Lannes)

觀眾的身體在進入展間後,便透過這些轉譯後的感知語言辨別不同的維度與位置。在《Seen/Unseen-Entropy n1》中,若以薩拉.艾哈邁德(Sara Ahmed)的酷兒現象學(Queer Phenomenology)中所剖析的「辨位」(orientation)思考,「我」,也就是觀眾的身體在進入漆黑的展場之後,被光線與聲音指向,用身體去感受作品提供的資訊,也在當下辨識我的前後位置。

音源近在這裡、音源遠在那裡。進入艾哈邁德的現象學脈絡中,我在展場的作品體驗表示我的感官被藝術家的語言觸動,而我也去思考:我被這個客體觸動的背後原因為何、我跟客體的關係是什麼?雙方的存在,也透過雙方的存有。也就是說,我們將客體視為客體,將它視為在空間有分量的物體,但它與我之間的界線在我們共存於這個空間之間消散。皮膚不僅相接也相容。(註2)張永達的作品提供這種層次的思考,觀眾在體驗作品時對放射線粒子的理解是什麼?放射線並不會因為藝術家沒有轉譯而消失存在,而是透過藝術家我們得以思考雙方的共存關係。

張永達《Without Composing_n1 [ver.2]》(2023),於法國維勒班當代藝術中心「寂靜的回聲」展覽展出現場。(© Thomas Lannes)

除上述的兩件作品,張永達在展出的七件作品,都試圖去討論這種關係。這種人類也許永遠處在無法有全景的狀態,直到我們跟某種客體的面對,這些部分完成的景象才能被我們像拼圖般的慢慢拼湊。放射粒子、聲音與身體,透過感官在美術館空間正視其他非人元素的存在。觀眾在展覽空間當下的捕捉卻更只是這些元素生命的一小部分、我們體驗到的只是放射粒子暫時、也緩慢地在時間性中展現、綻放與衰變間的表演。在觀眾離開展場後,張永達的作品不會透過技術操作模式停止,然後再播放。觀眾看到的作品是在這些物質不斷衰變、演進、磨蝕的其中一個轉瞬間的版本。像是約翰.凱吉(John Cage)以管風琴彈奏出的《Organ²/ ASLSP 》,預計639年才能演奏完畢,每個音符沒有間段的透過空氣流動發聲、每秒都是無重複的演奏。

透過交給這些物質元素創作的張永達,他的作品不只是科學性的資訊運用,更是工具開發,留給如放射線與河川這樣的非人媒介去刻劃出可以被視覺化的話語性(discursiveness)。對他來說,藝術家的工具與輔具雖然日新月異,重要的還是概念的編排。思考著他的作品與跟這些非人物質的合作關係,他興奮地說:「我們能夠做、或是存在的時間很有限。所以我會覺得如果能夠把我一部分的創作交給其他部分。那我這個人無論在不在,以後不會那麼重要。對我來講,我不會去想自己的定位,我覺得自己像是一個在創造某種新工具的人。有一個想法,然後打造我自己的工具。我不去設限它出來是什麼樣子,而是想要更多的可能。就是有一種這個作品是會延伸的,而不是死的。這是我這幾年很著迷的事情。」

張永達《yphenom》於法國維勒班當代藝術中心「寂靜的回聲」展覽展出現場。(© Thomas Lannes)

李亦凡與張永達這次在法國里昂維勒班當代藝術中心的雙個展,各用數據與資訊去揣摩人類(觀眾)可以觀察與體驗的模式,揭示人類主體性的脆弱與孤單;詮釋共存的重要性。預展當天,我詢問策展人莎拉.卡蕾對兩檔展覽在隔壁同期開展的想法,她提到並沒有想要兩檔展覽對話,但也許在某種程度上這兩檔展覽可以產生迴響。我想,她所說的迴響,也許不只是觀者試圖對兩檔展覽相映的揣度,而是我們如何與任何知與不知共處的詰問。


註1  Karen Barad, “Posthumanist Performativity: Toward an Understanding of How Matter Comes to Matter,” Signs 28, no. 3 (2003): 801–831, https://doi.org/10.1086/345321.

註2  Sara Ahmed, “Orientations: Toward a Queer Phenomenology,” GLQ: A Journal of Lesbian and Gay Studies 12, no. 4 (2006): 543–574, https://muse.jhu.edu/article/202832.

蔡牧容( 2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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