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挪用或在地化變通？

自從2010年8月《農村再生條例》發布施行以及隨之推動以十年為期的「農村再生整體發展計畫」（以下簡稱「農村再生計畫」），由行政院農業委員會偕同文化部與內政部主責辦理，旨在「有秩序、有計畫地推動農村活化再生，照顧全台灣4,000餘個農漁村及60萬戶農漁民」，當中對於近幾年西部農村景觀堪稱「奇觀式質變」的文化現象，則屬大量的彩繪村興起。 彩繪村在短短幾年間生成，除了「農村再生計畫」這項十年級的政策資源挹注，背景還有農村人口持續外流、文化資產意識抬頭、社區總體營造的工作方法和藝術介入社區等因素，最主要的轉捩點則為台中市南屯區「搶救彩虹眷村」的事件。榮民黃永阜以兩年的時間以鮮豔色彩與童趣筆法的建築地景彩繪，面臨眷村拆遷的都市計畫而受到嶺東、弘光科技大學兩校師生的發起聲援，隨之廣受各界矚目，台中市政府以市地重劃為「彩虹藝術公園」的方案解決了建築物尚未符合文化資產身分的難處，近幾年甚至成為著稱的文化觀光景點。

查閱地圖，光以台南市行政區範圍來計數即有近60處規模大小不一的彩繪村，其中，位於下營的「小熊維尼彩繪村」，在2014年經由鄰里的返鄉青年大量彩繪以經典卡漫角色或人物，及旅遊部落客推波助瀾宣傳後，很快速成為當地最重要的觀光景點，也由於這個案例，外溢並影響至許多搭著「農村再生計畫」列車的西部農村，產生更多以日漫、ACG（註）為主題的彩繪村。批判這種現象的呼聲伴隨而來，無論是社造、文史、藝術工作者，對於這種直接挪用／盜用（appropriation）的作法大多抱持相當負面的評價，在媒體或社群網站版面予以抨擊。

批判的觀點主要著眼於：（1）摧毀農村景觀和老農宅建物牆面；（2）與在地性無關的外來文化；（3）侵害著作權；（4）毫無藝術性和原創性等四大面向。而筆者實地走訪下營彩繪村，也觀察到圖像元素具有不少「全球在地化」的混搭、拼貼和挪用的手法，不少小熊維尼或卡漫角色，將在地信仰廟埕下營北極殿玄天上帝廟（下營鎮區的市街即以此廟為中心輻散而出）或八家將文化、農村文化或台鐵列車月台風景置換在圖像裡，至於全球化或強勢文明入侵的軌跡，除了主題人物小熊維尼和其他諸多日本卡漫人物本身，也混搭了歐美運動明星（像NBA公牛隊、湖人隊、林書豪或世足國家隊列強）的商品式形象產物。

在分析「農村卡漫彩繪瘋」背後所層疊的視覺文化、政治、經貿、社區營造關係，自當先從法律層面剖析。《跨太平洋戰略經濟夥伴關係協議》（2017年11月改為《跨太平洋夥伴全面進展協定》以下簡稱「TPP」）在2011-2015年間，因為TPP關於智慧財產權的協定條文擬將著作權由告訴乃論改為公訴罪，一度引起日本與台灣同人誌文化圈高度恐慌，而日本政府由於國會在2016年初預定批准TPP的協定，於是其文化廳在2015年11月召開審議會進行了詮釋「著作權公訴罪僅針對盜版，二次創作除外」，形同確認了二次創作分立於盜版行為之外的「合法性」；事隔兩個月，台灣政府方面則由文化部偕同經濟部智慧財產局召開的諮詢會議，關注同人誌文化的台灣動漫畫推廣協會提問，智慧財產局代表的回應則表示「會密切關注日本對二次創作的處理狀態」。基於以上關乎「二創」的進程，實應作為討論動漫同人文化的理解前提。

日本動漫圈長期與同人誌文化共存並榮的生態，某種程度而言，是日本ACG文化歷久不衰的表裡關係，亦即在二次創作的討論前提，不會將「盜用」和「挪用」混為一談（有趣的是，在英文同是appropriation）。那麼，非日漫的歐美動漫，無論是否二次創作，則均受50年著作權保護條款（若簽署加入TPP則須延長至70年），距今發表91年的小熊維尼，自當也不在侵害著作權之列。因此，就下營彩繪村的卡漫材料來說，在壁畫明顯有侵權之虞的部分，應該僅剩皮克斯公司的卡通人物。

荷蘭設計師派特（Ruben Pater）在《設計政治學》一書裡提到「文化盜用之所以受到批評，是因為被截取設計元素的邊緣文化，原始背景通常不受尊重或不受讚揚，只有主流文化偷走這些元素、重新包裝、販售，這些邊緣文化才會一夕之間廣為人所接受。」現下歐美藝壇或設計界所爭論的「文化挪用」，多指主流文化對於邊緣文化符號的掠美或延用，而當位置倒錯，則源自於強勢文化輸出的影響洗禮所致，所以在國際經貿協定之下，強勢內容文化輸出國對於輸入國的版權製定的缺口就在此顯現。然而，除了同人誌次文化的參與者，主流文化圈對於「二創」的理解與討論可說是長期缺席，或許在此引用美國智財法學者勞斯迪亞（Kal Raustiala） 與斯布里格曼（Christopher Sprigman）在《抄襲經濟學》一書所談的結語供各位讀者參考：「我們在諸多領域中都發現，創造力在複製氾濫的情況下依然可以勃發，甚至某些情況下，創造力因複製而生。總而言之，我們一直沒有正確認識到複製的作用。就算複製在有些情況下並無利益而言，它通常也並非是許多人眼中的威脅。抄襲經濟學真實存在著，最重要的是，我們如何理解，並最終利用模仿的力量去不斷激勵創新。」

去年初夏，嘉義縣朴子市「台灣原創插畫彩繪村」熱鬧開張，或許是長年彩繪村移植日美卡漫風潮，讓這座標榜「絕對原創」的插畫作家群而集結彩繪，而其實當中也不乏某些似曾相識的卡漫名宿的影子。或許，暫且試著換位思考，從而在通俗文化與菁英藝術的溝通角度，建立起二次創作與原創的思辨平台，而不是單向地從「原創面的」藝術或「法律面的」侵權，去看待這樣的文化現象。否則，當我們暢聊「Nothing comes from nothing」（任何事都不是無中生有）作為觀念藝術的現成物脈絡的同時，也只是在白色殿堂中虛談著，它又如何在庶民與草根形成可能？

註 「ACG」為動畫（Anime）、漫畫（Comics）與遊戲（Games）的英文首字母縮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