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語片推手林摶秋
「我就不相信台灣人在台灣拍攝台語片,台語片不會興盛起來!」台語片的傳奇導演林摶秋(1920-1998)曾說道。
林摶秋出身「謙記商行」與「大豹煤礦」家族,曾赴東京求學並進入電影領域。返台後適逢二二八事件,在政治動盪下接掌家業,卻不曾放棄電影夢。他創立玉峯影業公司,將自家牧場改建為湖山製片廠,開設演員訓練班,積極推動台語片發展,並在1950-60年代留下眾多檔案紀錄,成為我們現在研究台灣電影史不可或缺的史料。
時隔七十餘年,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國家影視聽中心)在今年(2025)三月主題節目「林摶秋與世界電影的輪舞曲」回訪這位台語片推手,並邀請日籍電影研究者三澤真美惠擔任策展人,台灣戲劇學者石婉舜擔任顧問。其特殊之處在於,三澤真美惠並非將台語片視為區域性的產物,而是援引日本影評人山田宏一的觀點,認為林摶秋電影不只是效仿日本電影,更與世界各地電影的記憶結合,這些電影們互相呼應「宛如輪舞曲般」,透過鏡頭、音樂、劇情,超越了時代、地域及語言彼此對話,而本文也透過她的視角,來觀察台語片遺產的當代詮釋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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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日本人的責任
作為一名日本電影研究者,三澤真美惠進入台灣電影的世界,最初並非出於學術興趣,而是來自一次無法言說的震撼。
華語片於1980至1990年代在日本電影市場掀起風潮,陳凱歌、許鞍華等中國、香港導演的作品頻繁被引介,而台灣導演侯孝賢與楊德昌的電影亦受到矚目。當時,三澤真美惠觀賞《悲情城市》與《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後,心中產生強烈的震撼,卻一時說不清原因。不過,這份困惑促使她開始深入研究台灣電影。在多年以後,她才終於理解當時說不出口的震撼是什麼。

1990年代,她來到台灣求學,對於台灣的電影相關科系並不熟悉,便選擇從歷史研究切入,就讀國立台灣大學歷史學研究所。當時,台灣學術界正值歷史研究熱潮,校園內的討論多圍繞台灣歷史發展,許多同學更是民主運動的積極參與者。透過這樣的學習環境,她逐步理解當年電影為什麼會震撼她——電影中呈現了層層交疊的歷史痕跡,以及台灣社會的複雜現象,而這一切,都巧妙地與日本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
作為日本人,三澤真美惠認為,如何思考戰爭責任是一個嚴肅的課題。她從小接受和平教育,也曾閱讀相關書籍,但對於如何面對日本的過去,她起初並未投入太多心力。直到學習了台灣史。她才開始直視日本過去殖民的歷史,並以此反思自身國家的現代化進程。她認為,透過研究台灣史,不僅能加深自己對日本殖民地的理解,也能將這些研究成果介紹給日本讀者,這對她而言是很有意義的,除了是個人的學習興趣外,也是作為日本人(曾經殖民者的後代)能夠負責的一種方式。
台語片與世界電影輪舞曲
在本次的主題節目「林摶秋與世界電影的輪舞曲」的選片中,三澤真美惠與影評人山田宏一將林摶秋的《五月十三傷心夜》(1965)與牧野正博(Masahiro Makino)的《鴉片戰爭》(1943) 放在同一單元,還指出與大衛・葛里菲斯(David Jeffrey Griffiths)的《暴風雨中的孤兒們》(1921)相連。《六個嫌疑犯》(1965)則與法國新浪潮的傑作《死刑台與電梯》(1958)與「驚悚大師」亞弗烈・希區考克(Alfred Hitchcock)的《驚魂記》(1960)放在同一單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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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仔細推敲這樣的策劃方式,三澤真美惠表示《六個嫌疑犯》與井上梅次的《死亡十字路》在開場影像風格上具有高度相似性,兩者皆採用車窗玻璃反射街景,並在畫面上呈現導演署名,這一風格看起來深受日本松竹新浪潮影響,而松竹新浪潮本身又受到法國新浪潮的啟發。日本導演大島渚即是在法國導演高達與楚浮的影響下,嘗試鬆動攝影機的固定視角,走入街頭實景拍攝。同時,值得我們注意的是,《六個嫌疑犯》的攝影指導賴成英,當時也曾赴日學習新技術,並非常有可能將這些風格帶回台灣,使台語片與國際影像語彙產生更為緊密的連結。

除此之外,《六個嫌疑犯》隔著玻璃的人物攝影與《死亡十字路》的俯瞰視角,均可見希區考克《驚魂記》的影響——影像不僅讓觀眾抽離劇情、成為旁觀者,也營造出極具張力與不安感的視覺氛圍。三澤真美惠認為,冷戰時期的全球局勢促成了懸疑片的流行,美蘇角力導致間諜題材在世界各地興起,台灣與日本的電影發展亦未能置身事外。驅車夜奔的逃亡場景、爵士配樂的靈動運用,更讓《六個嫌疑犯》與《死刑台與電梯死亡十字路》展現出與歐美經典懸疑片相通的電影語彙。

林摶秋年輕時也曾在日本受過教育,三澤真美惠認為在當時的時代背景下,日本電影的確會被他們視為通往現代性與世界性的媒介。然而,日本電影本身也積極向西方汲取養分,而產生了與世界交互影響的作用。電影研究者王君琦更在〈台語電影與日本電影的親密與殊異:以電影通俗劇的比較分析為例〉一文(註)指出,一般我們對台語電影的想像多是認為反映了高度的日本殖民遺緒,但仔細推敲後會發現,在1950、1960年代出現的台語片,也正是台灣社會快速往工業資本主義邁進的時期,因此在劇中也時常可以看到對現代生活經驗的文化再現模式,即使是師法日本電影,但也都對原典進行了程度不一的改寫,並認為我們應跳脫從相似性來建立模仿論,應轉從「差異性」來思考台語片如何在借用原典電影時,間接所建立的自身特殊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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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訪林摶秋電影遺產的意義
林摶秋的台語片除了回應世界電影的脈動之外,也有其獨特的歷史與文化意義,尤其1960年代台灣仍處戒嚴時期,電影創作面臨諸多限制,像是《六個嫌疑犯》的說明字幕「全部都是虛構的」,看起來就像是一個可以反應這個現況的藉口——我不是故意批判台灣社會,必須要強調是虛構的才能拍攝。然而,隨著國語政策的推行與大眾娛樂形式的轉變,許多台語片未能被妥善保存,三澤真美惠認為,歷史的理解需要建立在具體的材料上,若缺乏影像檔案,回顧與詮釋過去將變得更為困難。因此,影視聽中心保存的台語片檔案,提供了直觀理解當時社會狀況的可能,並成為連結不同時代的重要媒介,更是重新審視台灣電影如何映照社會變遷與語言政治的重要依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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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社會變遷迅速,從解嚴至今已成為亞洲最民主的地區之一。三澤真美惠回憶,90年代她初次來台適逢剛解嚴,社會正從被禁錮的狀態慢慢復甦。她還記得當時在戲院看電影,還需要立正聽國歌,慢慢地過幾年,國歌播放時大家就不再站起來了,再過幾年,也不再播放國歌了。雖然這也許不能說是民主化的重要標籤,但的確可以反映出整個社會期待「改變」的氛圍。尤其她是每隔一陣子再來台灣,更可以明顯感覺台灣社會發展的迅速,而在快速更迭的時代,歷史與檔案如何被記憶與訴說,就成爲每個時代都必須重新面對的課題。
如同臺北市立美術館在2023年也曾製作了電影導演楊德昌的大型回顧展「一一重構:楊德昌」,不同於傳統影展以單頻道影像的播映形式,在美術館中也展出草圖、手稿、甚至將電影拆解成許多不同的影像片段,使它們重新對話,而這種碎片化、甚至帶點無法完整檢視整部電影的形式,反而能刺激觀眾去重新理解楊德昌的電影世界觀,複雜化我們對於楊德昌的思考。三澤真美惠也認為,林摶秋所留下來的電影遺產,在不同時代被重新觀看,也都會有超越原本文本的意義——這包含了觀眾、評論者、研究者、各個機構、社會賦予給它的意義。
林摶秋與世界電影的輪舞曲
𝙇𝙚𝙩’𝙨 𝙍𝙤𝙣𝙙𝙤 : 𝙇𝙞𝙣 𝙏𝙪𝙖𝙣-𝙘𝙝𝙞𝙪 𝙖𝙣𝙙 𝙒𝙤𝙧𝙡𝙙 𝘾𝙞𝙣𝙚𝙢𝙖
時間|2025.03.01-2025.03.29
地點|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 Taiwan Film and Audiovisual Institute

藝術研究與書寫者。主要關注計畫型藝術創作、音像藝術與文化環境等。近期正嘗試藝文內容的另類編輯。文章散見於日本媒體《artscape》、《典藏ARTouch》、《藝術觀點ACT》、《歷史文物》等。畢業於國立臺南藝術大學動畫藝術與影像美學研究所。現任典藏雜誌社企劃編輯及Podcast《ARTbience藝術環境音》製作統籌。曾任公視《藝術很有事》節目「周書毅與鄭志忠,擁抱差異的劇場實驗」企劃編輯、《藝術觀點ACT》執行主編。E-mail: sihyu0322@g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