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第67屆DOK Leipzig（萊比錫紀錄片暨動畫影展）於10月28日至11月3日舉行，來自55國的209件作品（影片及XR），吸引迄今史上最高的55000名觀眾出席。本屆影展的回顧單元，是由影評人Sylvia Görke規劃的「Third Ways in a Divided World. Utopia and Subversion」，選進描寫冷戰期間的社會主義、卻又不見得符合其二元對立、反帝國主義意識形態的影片，此單元19部作品（3部長片，其餘為短片或中長片）裡，關注古巴、南斯拉夫、南斯拉夫、波蘭、智利、巴勒斯坦等地狀態，這些區域身處冷戰鬥爭前線，也因該地情況複雜而不完全順從於蘇聯立場。
當中有些屬於影迷多少熟悉的影片，如奇士勞斯基的《迴旋曲》（Refren, 1972）、安妮‧華達的《向古巴人致意》（Salut les Cubains, 1963）、南斯拉夫黑浪潮（Yugoslav Black Wave）兩位要角馬卡維耶夫（Dušan Makavejev）與Želimir Žilnik的作品，亦有少見的如Néstor Almendros的《People at the Beach》（1960）、Karlheinz Mund的《15.000 Volt》（1963）、Juan Forch和Jörg Herrmann合作的《Chile》（1975）等。這些影片標誌的「第三條路」（Third Way），適切傳達冷戰中的真實衝突並非徑渭分明，往往因地區特定的情勢、文化，而發展出一種介於其間的思維。
另外，影展與薩克森國家檔案館（Sächsisches Staatsarchiv）合作規劃「So Comrades, Come Rally! The GDR in Solidarity」，以9部彼時東德境內青年組織、公司或俱樂部內業餘電影愛好者創作的短片，呈現當時東德人民對其他地區受壓迫人民（如越南、智利、巴勒斯坦）的聲援，這些受意識形態影響的業餘短片，或許對事實認知有所落差，卻也反映視角差異下，凝視者對遠方革命及同志的想像。至於今年DOK Leipzig致敬的三位影人，則分別為阿爾及利亞裔的法國導演Dominique Cabrera、西班牙動畫創作者Isabel Herguera、以及出身前東德的紀錄片工作者Thomas Heise。
檔案製片的甘苦談
取得機構或組織單位檔案（如動態影像、照片）的使用授權，時常讓紀錄片工作者頭痛，相關版權的清理往往更是障礙。影展從前年開始創設的DOK Archive Market，便是針對這樣的需求，邀請各公私檔案庫的代表跟創作者交流並對接媒合。而此次的DOK Archive Market也做了放映單元並舉辦三場講座。
其中，講座之一「Archives of Colonialism and Socialism: The GDR, Namibia and the Film Heritage of Today」，針對所放映的東德電視紀錄片《Namibia – The Forgotten Colony》（1976）進行討論，除提及當時拍攝的實際情況、東德描繪納米比亞獨立抗爭的角度，也提到這部影片產權的歸屬正當性，考量到德國曾殖民納米比亞（1884-1915）且犯下暴行的歷史，這部於東德解體後目前庫藏於在聯邦檔案館（Bundesarchiv）的影片，是否該授予納米比亞相關單位收藏或使用的權利，成為當地人民的公共財？檔案近用權在製作方與被攝者間仔細的安排共享，在這個案例討論中同時也是前殖民者跟被殖民者某個程度的和解。
討論放映的另部影片《Stasi FC》（2023）的講座「How Did They Do It? Researching and Producing Stasi FC」，則邀請本片兩位檔案製片（Archive Producer），細談這部談論東德國家安全部「史塔西」（Stasi）介入該國足球運動（影響裁判判決、操弄選秀制度扶持史塔西贊助的球隊、甚而暗殺逃亡西德的球員）的紀錄片，在製作中為取得檔案授權遭遇的疑難雜症，例如原版權方因單位解散導致的移交或權利不明，又或是組織本身的規定（如僅供研究使用，有商業投資牽涉其中的製作便被擋在門外）；再者，檔案庫原先建檔資訊的人為疏漏，或未將膠片充分轉換成方便的數位試看檔、檢索系統老舊等，這些都讓檔案製片在實務上常處於跟檔案庫搏鬥的狀態，運用各種可行甚或是其他關係管道，方能接觸材料、進一步梳理要使用的內容及詢價。
另外，使用檔案耗費的成本回頭牽涉執行預算的分配，就《Stasi FC》運用檔案影像比例超過60%的實際情況而言，更是牽一髮動全身。而在這些討論中也提到，在需要運用大量檔案的製作中，維持常設檔案管理人員（至少有專職助理）的重要性，這不僅可維持人事突發變動下，製作仍可銜接順暢，檔案製片從專業角度跟剪接師進行的溝通，亦能避免錯誤理解檔案脈絡，甚至是亂用網路素材衍生侵權問題。
第三場「Archive Producers: What’s Next? Discussing the Trends and Developments from the Inside」則由兩位資深的檔案製片，加拿大的Elizabeth Klinck與德國的Monika Preischl，對於工作現場進行更深入的對談。Monika Preischl同時亦是「德國檔案研究者及製片協會」（German Researchers and Archive Producers association, GRAP）的創辦人。在這場講座，她們不僅分享這項職務需要的個人特質，管理諸如預算、合約、內容需要的技巧與變通性，及各類專精範圍的龐雜等，同時也提到在新近熱門的AI話題下，檔案製片存在的必要，這不僅能協助分辨AI生成內容的謬誤，也能協助製作方快速釐清製作方向、節省浪費時間和金錢成本。這屬於專業人士對於檔案脈絡的熟悉掌控，是目前AI尚未能企及的能力。Monika Preischl同時也分享她協助製作紀錄片《Riefenstahl》（2024）的過程，怎麼在高達700多箱的可用檔案（動態及靜態影像、錄音、文件、簡報、物件）下，揀選梳理出適合影片敘事使用的部分。
名作影像中的另一個人生
今年DOK Leipzig致敬影人Dominique Cabrera帶來新作《La Jetée, the Fifth Shot》（2024），同時也拿下國際紀錄長片競賽首獎的金鴿獎（Golden Dove）。關注社會議題是Dominique Cabrera創作的核心，她早期紀錄片關切邊緣群體的聲音，如法國郊區與附近城鎮的居民，也讓人察覺到她對拍攝對象的敏感性〔代表作如《Chronicle of an Ordinary Suburb》（1992）〕；而她的創作中也總帶有個人的成分，這使她後來也將創作延伸至她身為「黑腳」（Pied-Noir，指阿爾及利亞的法國或歐洲定居者後裔）身分的日常生活體驗，以及精神或身體疾病、死亡等複雜主題。
《La Jetée, the Fifth Shot》從法國導演克里斯‧馬克（Chris Marker）的名作《堤》（La Jetée, 1962）發展，《堤》成片當下的1962年，正值阿爾及利亞獨立，許多出生於該國的「黑腳」們，紛紛離開家鄉，從奧利機場（Orly Airport）入境移民法國，而克里斯‧馬克當時在奧利機場拍下，之後用於《堤》中的靜照（也就是第五個鏡頭），竟好巧不巧拍進Dominique Cabrera的表弟，幼年時隨全家下了機、在航廈天台上休息的背影。
由這意外出發，導演一來重新追蹤克里斯‧馬克在那段期間拍照的精確時間，以確定影中人確實是表親，另一方面，她也找來當事人跟家族成員觀看這個影像，由此引出對話，梳理家族軼事，甚至帶出另一個巧合：《堤》中飾演主角的演員Davos Hanich也是「黑腳」，且原先住在Dominique Cabrera家族的老鄉附近，曾與家族裡的女性相戀，有可能正是她這表弟的生父（兩人面貌看來還有幾分相似）。不過除卻當中祕辛，Dominique Cabrera在整個看圖尋找故事的過程裡，最精準的，是引出家族成員彼時來到異國、身分轉換還不穩定之下，心理所籠罩的不安和隱隱期盼，以及這張留下過去軌跡的照片，所回頭召喚出的情感。
那樣處身飄蕩惶恐、在某刻忽然可以暫歇、安身的感受，令這私人家族故事，呼應了其他數十萬同樣飄洋而來的「黑腳」同胞，成為相似的回憶與心中低語。在克里斯‧馬克拍照當下，或許沒意識到他正拍下一個家庭懷帶忐忑首度踏上異地，落地後稍嫌安心的片刻；這在《堤》中本屬陪襯敘事的畫面，對被拍的人來講，卻是生命少見的重大轉折；此後他們要讓自己融進法國，將阿爾及利亞的一切拋諸腦後。他們在原鄉的人際連帶嘎然而止，卻是為了開展新生活的必要，而此後他們的人生，也或多或少染上斷裂與遺憾的感傷。《堤》為填補其科幻敘事從日常取材的靜照，此刻彷彿成為另條時空甬道，卻連往當時法國主流仍漠視的少數群體的特殊生活情境。這幅靜照對Dominique Cabrera及其家族所喚醒的，正是曾經經歷過的，那種前方天色未明，身後牽掛不斷的幽微心緒。
義大利女性在父權下的癥候與叛逆
獲得德國紀錄長片競賽首獎，由Anja Dreschke和Michaela Schäuble合作完成的《Tarantism Revisited》（2024），則探索發生於義大利東南部普利亞（Puglia）大區塔蘭托（Taranto）的奇風異俗。塔蘭托舞蹈症（Tarantism）據傳是女性被塔蘭托狼蛛（Lycosa tarantula）咬傷引發的症狀，當事人會不由自主地歇斯底里舞動，但這舞動也是宣洩毒素的管道，讓患者可以存活，當地還由此發展出塔蘭泰拉舞（Tarantella）這種獨特的民俗舞蹈。1959年時，相關報導的照片甚而激發了一波義大利人類學家來此研究的浪潮。本片以散文般的筆觸，穿插先前研究留下的檔案影像，並以身兼人類學家、攝影師及紀錄片工作者的Annabella Rossi，與當地一位罹患此症甚久的女性Michela Margiotta的通信內容，做為畫外音最主要的陳述，在爬梳這現象的同時，也牽引出其中女性被父權體制壓抑引發的癥候，甚至是反抗。
畫外音補充的個人際遇，使我們在塔蘭托舞蹈症相關的神話傳說〔希臘神話中被變為蜘蛛的女子阿拉克妮（Arachne）〕及其奇觀的舞動姿態之外，更具體理解女性在此地受到的歧視，例如家庭內地位低落、活動被男性成員管束、沒有土地繼承資格、宗教信仰也要求你順服，可以想見女性在此保守鄉間有多麼感到窒息；於是聲稱罹病產生幻覺引發狂亂，有些固然為真，卻也些許摻進了女性藉此暫時擺脫父權管束，以宣洩取得身心的自主。在託言瘋狂下，他們得以在教堂內或公共場所衣衫不整放肆地跳上跳下，獲得暫時性的逾越／愉悅。這是彼時在父權底下意外衍生的調和手段，讓女性的憤懣得以一吐為快，從這之中，也突顯女性面對環境桎梏迸發的靈活性和創造力。兩位女性導演在重構這些原先富有民族誌色彩的素材時，同時轉換了敘述的視角，讓人得以從女性位置，體會這奇特風俗背後的生成潛因。
將前述的《La Jetée, the Fifth Shot》與《Tarantism Revisited》這兩部影片放在一起，也呈現個人或少數群體的異質性經驗，能如何精準嵌進抒發情感的需求，散發遠比高舉議題大旗更能滲透撫慰人心的影像風格。今年DOK Leipzig對這兩部影片的授獎，無疑也是肯定其形式的雕琢用心。
林忠模( 1篇 )文字工作者，從事電影報導及評論。曾任職影音平台編輯，並與富邦文教基金會「全國高中職巡迴電影學校」計畫合作撰寫電影教材，以及協助編輯《紀錄片當代讀本》中譯本。文章曾刊於《數位荒原》、《新活水》、《藝術家》，近年則集中發表在《放映週報》，多以紀錄片及紀錄片影展為主，目前關注興趣在東歐與拉美地區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