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前意外住院,住院期間看了兩天觀音山的日夜全景,想到曾經閱讀過的書、看過的作品和自己的收藏。兩週後,從新聞中看到瓊瑤女士的一張家居照,她扶著陽臺眺望著幾乎一模一樣角度的觀音山,心中不禁唏噓,感謝她在我少年時光中的陪伴,也意識到自己現在也到了人生的第四座山。於是,我放慢了眼睛的流動和思想的速度,重新審視自以為熟悉的生活四周。
淡水河貫穿整個大臺北地區,如時間伸出的手,時而溫柔,時而洶湧,經過臺北人的生活。上個月因意外住在淡水,看了觀音山兩天,想起自己收藏中與它有關的作品,卻一直沒有深究它與我的關係。沿著淡水河從出海口的觀音山逆流而上,在另一頭則是新店碧潭,我目前的居住地。我是新店的新居民,搬來這裡已近十年。模糊記憶中,小時候曾隨身為軍人的父親來過,拜訪當年帶他來臺灣的長官,我稱他張爺爺,他們就住在新店。只是當時年紀太小,除了記得他家的紅門外,一切都已不復存在記憶中。輾轉半生,如今中年,我也住進了新店。
不過,記憶中清晰的新店印象,是年輕時因訪友,焦雄屏老師帶我拜訪奚淞老師,當時他就住在新店的中央新村。我有兩個驚訝的發現:中央新村這個隱藏在距臺北市稍遠的新店區,竟然有一種熱鬧的城外小城氛圍;既類似我成長的眷村,又展現出更高檔有序的人文氣氛,這裡住了許多文藝界名人。另外一個印象就是碧潭的風景,以及逐漸消失的稻田。據當時奚老師指著窗外淡水河方向與不遠處的山之間,他說那裡曾是大片漂亮的稻田,但因規劃為中央新村,為了安置從大陸遷來的文官及其家眷而興建,導致大部分稻田消失。後來隨著捷運和快速道路的興建,稻田幾乎全部消失。我有一位朋友,他的父親就是這些農田的地主,辛勤種稻一輩子,直到晚年農田消失。
那是我一直在想像臺北曾經的風情,這些只能從文獻與朋友的交談中了解。直到後來,我看到黃銘昌先生的繪畫。他早期作品中曾描繪過中央新村,從住處陽臺眺望那片稻田的畫面,尤其是黃昏彩霞中的稻田與遠山,呈現出我此時的住處尚未出現時的新店景象。從他寥寥幾件早期作品中,我對應了讀過的文章與朋友描述的過往,並將這些與當下的生活聯結起來,忽然意識到自己已不知不覺融入了歷史的一部分。
現在新店交通已方便許多,快速道路能快速通往臺北,沿著淡水河邊。這些年來,我經常開車來回經過,特別是在黃昏時,那金燦燦的晚霞與夕陽沿著碧潭旁的山邊展現,依然是一幅如詩如畫的人間美景,宛如黃銘昌先生當年所繪的畫作。這是新店一直未曾改變的地方。終於有機會在一次拍賣會中收藏到黃銘昌先生的一幅作品,這是我刻意等待多時才如願以償的收藏,滿足不已。畫中描繪的正是1980年代末的新店:遠山的輪廓、燦爛的晚霞,以及倒映在稻田水面上的光影,彷若夢境中的船影。
有時候,繪畫的描述甚至超越文字與影像,也許是因為那不可言喻的情感與抽象的感動。似乎只有當繪畫者與觀賞者之間靈犀相通,那份力量才會顯得豐盛且無法言喻。黃銘昌先生筆下的新店晚霞與稻田,一直讓我感受到這種深刻的共鳴。
本文原刊載於《今藝術&投資》2025年1月號38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