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閱讀
女巫、瘋婦與死者—驚悚恐怖與空隙的展開

女巫、瘋婦與死者—驚悚恐怖與空隙的展開

Witches, Mad Women, and the Dead – Thriller, Horror, and Unfolding Interspace

當我們回顧歷史,從「屋裡的天使」到「閣樓上的瘋女人」之間,無不經歷著一個「被逼往瘋狂」的過程,尤其當女性試圖在創造中尋找逃脫的路徑時,社會便會與之將精神上的瘋狂劃上等號。而這樣的拯救,作為一種自19世紀以降越發清晰自覺且具普遍意義的女性力量的展示,同樣發生於20世紀中期以來由女性導演所執導的實驗電影之中。穿過驚悚與恐怖,瑪雅.黛倫、珍.雅頓與佩姬.阿維許這三位身處不同時空的女性導演,分別在創造中為我們找到了一絲打破束縛、鑽牆而出的空隙。

十足的瘋狂是最最靈光的。——艾蜜莉.狄金森(Emily Dickinson)

1887年,夏洛特.吉爾曼(Charlotte Perkins Gilman)在長期飽受精神崩潰與憂鬱症的折磨後,求助於專業治療,一名「有智慧的男醫生」為她開出「休息療法」三項治療建議:一、盡可能過著安逸馴順的生活,直至終老;二、每天若需動腦,時間不得超過兩小時;三、此生絕對不得再重拾紙筆、畫筆或鉛筆。(註1)

然而,在治療的三個月期間,吉爾曼卻發現自己離「完全精神崩潰的臨界點」愈來愈近。最終,她在「千鈞一髮之際」決定違背醫囑重新拾起紙筆,寫下女性歌德文學經典之作〈黃壁紙〉(The Yellow Wallpaper)。〈黃壁紙〉中並沒有大張旗鼓的女權宣言,而是巧妙地以一牆壁紙後的隱喻與驚悚懸疑的敘事,揭示當時女性被壓抑與孤立的現實,描述女主人公在過度理智的丈夫與森嚴的生活規範下,如何在家庭與社會壓力中逐步崩潰,最終陷入瘋狂。

夏洛特.吉爾曼與其著作〈黃壁紙〉。Public Domain

吉爾曼曾自述,寫下〈黃壁紙〉的目的是「希望把大家從被逼往瘋狂的途中給拯救出來。」當我們回顧歷史,從「屋裡的天使」到「閣樓上的瘋女人」之間(註2),無不經歷著一個「被逼往瘋狂」的過程,尤其當女性試圖在創造中尋找逃脫的路徑時,社會便會與之將精神上的瘋狂劃上等號。

而這樣的拯救,作為一種自19世紀以降越發清晰自覺且具普遍意義的女性力量的展示,同樣發生於20世紀中期以來由女性導演所執導的實驗電影之中。穿過歷史的驚悚與恐怖,瑪雅.黛倫(Maya Deren)、珍.雅頓(Jane Arden)與佩姬.阿維許(Peggy Ahwesh)這三位身處不同時空的女性導演,分別在創造中為我們找到了一絲打破束縛、鑽出那牆「黃壁紙」的空隙。

空隙的展開:前衛電影之母瑪雅.黛倫

瑪雅.黛倫的導演生涯始於與攝影師丈夫薩沙.哈米德(Sasha Hammid)的合作,1943年,他們共同創作了實驗電影《午後的迷惘》(Meshes of the Afternoon,以下簡稱午後),並在紐約普羅溫斯敦劇院(Provincetown Playhouse)首度放映。《午後》透過簡單的日常物品和變幻莫測的空間,營造出夢魘般的氛圍、催眠般的節奏,增強了電影的夢幻感,暗示潛意識中的恐懼與慾望,探討人類心理的絕望,引導觀眾進入一種沉思甚至恍惚的觀影狀態。

《午後》的播映令觀眾大舉震驚,在隨後半年間爭相搶票,只為親眼一睹這部「藝術電影」。彼時,電影作為一種「藝術形式」的發展相對薄弱,雖然「實驗電影」曾是1920至30年代電影史上的一個重要標誌,最終仍走向了衰退。(註3)因而,作為先鋒的黛倫對於藝術在電影中的探索尤為獨特。她指出,即便是對電影製作最粗略的觀察,也能看出當時主導電影領域的是:「虛構——娛樂電影」,這類電影以好萊塢為首,在全球範圍內受到商業利益的驅動;以及「紀錄——教育電影」,在1940年代的美國,唯一被接受的非商業電影形式就是紀錄片,這些影片主要由關心社會改革、視覺教育以及文化宣傳的個人和組織推動(註4)。

1943 年,《午後的迷惘》劇照中黛倫看著窗外。Public Domain

在一篇〈業餘的對職業的〉文章中(註5),黛倫拋出「業餘的」電影製作者概念——即當一個人不受「工作」與「產業」限制時,便能最大地實現藝術上的自由。小規模的預算必然帶來局限,但相對的,卻也賦予了更多自由運用的想像力與創造力。(註6)

而當黛倫將電影重新構想為一種新的藝術形式,其欲探索的美學與形式並無先例可循,亦少有可交流的對象。她便從其他藝術門類中尋求各種元素:抒情詩中的隱喻意象,舞蹈中展開的非個人化表達。黛倫著迷於那些尚未被界定、開拓的方法,以藝術家身分,獨立於那些已經被建立起來的專門術語、方法和慣例。其創作過程是「對於電影媒介的一種探索,而不是完成一個事先預想好的目標。」(註7)

拍攝中的中黛倫。 ©AFS

魔法是新的:《女巫的搖籃》(The Witch’s Cradle,1943)

當「業餘」破除了資本主義對想像力、創新的禁錮,黛倫在美學上則開始嘗試將戲劇化的敘事從電影中取消,為「藝術」的創新解開一切局限。她寫道:「好萊塢式的敘事電影將電影貶低成散文小說、歷史以及舞台劇的一位貧窮表親。」(註8)

那麼如何解放形式、超越戲劇化敘事?黛倫提出的「魔法」十分簡單——即「經驗」大於「敘事」,一個經過事件「體驗」得來的情感,比事件本身更加普遍與永恆。好比「恐懼」,黛倫將其視作作一種人類反常狀態,其所帶來的強烈體驗能由肉體直穿心靈,在我們的心理留下記憶。而這種反常狀態可以由外部環境(如恐怖片)或個人內心(如心理電影)產生。

《女巫的搖籃》劇照。 Public Domain

從《午後》到《女巫的搖籃》(以下簡稱《女巫》),黛倫皆以夢境(尤其是惡夢)為主軸展開。與前者不同之處在於,《女巫》由黛倫獨自編劇並執導,是一部片長不長的實驗性默片,從未被真正完成。影片開頭,一位女子露出驚恐的神色,接著與一名陌生男子相遇(由杜象飾演),隨後一系列如夢境般的畫面開始交替堆疊、連續循環,魔法般的儀式、象徵符號、物品與意象在這些畫面中不斷閃現,創造出一種非線性敘事。

超現實主義畫廊,本世紀藝術,紐約,1942 年。©Terremoto

《女巫》取景於古根漢「本世紀藝術畫廊」(Art of Century)的一場超現實主義展覽,黛倫深受超現實主義影響,尤其是杜象等藝術家之作,認為超現實主義能夠賦予平凡物品與事件一種神秘的力量。夢境、神話和儀式的邏輯為其表現形式提供了結構,而為了挑戰傳統敘事框架,黛倫專注於展現二元性之間的張力,例如生與死、意識與無意識。她不試圖融合這些對立,而是使它們保持一種持續的未完成狀態。

敘事的缺乏與未完成的概念,讓她能夠呈現純粹的「體驗」,而觀眾若從這些片段與片段之間看出某種敘事,或許源於我們習慣從相鄰的事件中解讀因果關係。

《女巫的搖籃》劇照。 Public Domain

若以當今的標準觀之,《女巫的搖籃》既不恐怖也不驚悚,然而它展示了黛倫如何在沒有先例可循的情況下,嘗試將現實與抽象的潛意識結合,並探索超現實主義作為一種表達形式的可能性。對黛倫而言,當表達專注於「體驗」本身而非僅僅展示現實,如此便達到了真正的創新境界。

在往後日子裡,黛倫持續獨立製作、發行電影並不斷發表電影評論,對後來的獨立電影運動產生深遠影響。紐約影展創辦人之一阿莫斯.沃格爾(Amos Vogel)便曾表示,若不是黛倫吸引了如此眾多喜愛獨立電影的觀眾,他便不可能在後來創辦「十六號戲院」(Cinema16)。(註9)

在這個社會女人注定要發瘋:珍.雅頓《怪胎、先知和女巫的新聖餐》1972 

作為1970年代唯一由女性導演執導的英國長片,珍.雅頓的《怪胎、先知和女巫的新聖餐》(以下簡稱《怪胎》)一作正是透過強烈實驗性,並融入了黛倫超現實影像敘事的前衛風格,為觀眾創造出一個極端的觀影體驗。與黛倫的作品不同的是,《怪胎》帶給觀眾的恐怖「體驗」強烈且直觀,深入探討那些被送進精神病院女性的內心世界。

《怪胎、先知和女巫的新聖餐》劇照。©satanás de babydoll

在《怪胎》中,雅頓透過獨特的精神分析視角,構築出許多令人痛苦的場景。例如,在一場集體治療中,她親自飾演一位發言尖銳的治療師,當患者(演員)極其生動的描述精神痛苦,治療師則以充滿攻擊性的語言對其進行批判,將她們個人地獄般的處境與集體治療的過程並列,揭示出人格破碎後的絕望與精神貧乏。

《怪胎》捕捉了那些被壓抑的憤怒如何被社會規範視為純粹的精神錯亂,整部電影讓觀眾難以判斷各個角色是否神智正常,唯一可知的是在刺耳嘈雜的音效與咄咄逼人的治療過程中,這些女性最終被壓垮,無法抗衡周圍的環境壓力。

《怪胎、先知和女巫的新聖餐》劇照。©cinemamoderne

《怪胎》創作於「反精神病學」成為社會廣泛討論話題的時期。1970年代,隨著反戰學潮風起雲湧,嬉皮士、自由主義者、存在主義者和政治激進分子等群體正活躍地活動,「反精神病學運動」也隨之蓬勃發展。法國哲學家福柯(M. Foucault)和英國精神病學家R·D·連恩(R.D. Laing)等人提出了否定「瘋狂」作為自然實在的觀點。

他們認為,所謂的「瘋狂」只是為了歷史或文明的需求而建構的產物,由外在的政治、經濟和文化因素所定義,並被用來維護社會秩序。以「瘋狂」為名來監禁個體,既侵犯了自由,也違背了人道主義的基本精神。

R·D·連恩及其著作。網路資料

「反精神病學運動」指向兩個核心目標:一、希望提供更好的社會照護與法律保護,避免個體受到系統性不公正對待;二是對精神病學長期作為社會控制工具的不滿,主張廢除所有對個體心理干預的社會系統。而雅頓作為後者,也是在這樣的時代下,她密切參與的激進女性運動組織「大屠殺劇團」與「反精神病學運動」,猶如兩條暗流匯聚交織於其創作中。

《怪胎》本質上是一種真正的實驗性美學實踐:其敘事雜亂無章且充滿混亂,卻有助於探索一種激進的原始心理體驗。在大量的囚禁、治療與恐懼意象背後,它嘗試顛覆社會體制,質疑理性作為判別正常與異常的標準。

1966 年,珍.雅頓與情人兼創作夥伴傑克.邦德一起製作了紀錄片《達利在紐約》,圖為達利與雅頓。

1982年,雅頓自殺身亡,《怪胎》從此銷聲匿跡,直到2009年才由英國電影協會(BFI)修復發行。而至今,反精神病學的聲音已逐漸不再響起,成為歷史中的一頁。作為一部反映激進女權主義、政治體制及對鎮壓質疑的獨特作品,《怪胎》似乎只能按照它所處時代與文化的方式講述。在社會層面,女性受到系統性監禁;在個體層面,她們則被父權緊束,「在這個社會女人注定要發瘋」的觀點始終在其中低語。

死者之前,肉體歡愉凌駕一切: 佩姬.阿維許《死者》1989

而若一份瘋狂的精神必然依附於一副血肉之軀,那麼在討論瘋狂時我們便無法避開肉體。佩姬.阿維許的《死者》(The dead man,1989)​​改編自法國哲學家喬治.巴塔耶(Georges Bataille)的《死人》(The dead man,1964)一作,因而,由此衍生的討論則必觸及巴塔耶及其哲學核心。

故事開頭,巴塔耶如此寫道:「愛德華死了,瑪麗身上綻開一片空無。」(註10)以名為愛德華的男子的死亡為開端,女子瑪麗似乎意識到了什麼,身著一件風衣在雨中奔下樓梯,奔向樹林,奔往酒吧,展開一場肉體與內心體驗交織的解放之旅。

《死者》(1989)劇照。網路資料

巴塔耶一生奉行最為社會、宗教所輕賤的生活準則,他生活放蕩、遊走於社會邊緣,內心嚮往暴力、變態、色情,作為一位無神論者卻嘗試在俗世中尋找神聖。在《情色論》(L’Érotisme,1957)中,巴塔耶曾對生、死與情色提出如此辯證:「所謂情色,可說是對生命的肯定,至死方休。」揭示了三者間的深刻聯繫。

《死人》則可以視為巴塔耶對於生命與死亡、禁忌與自由、情色與肉體的辯證實踐,故事的每一章節皆以瑪麗的行動為主線,象徵她(一段生命)在愛德華去世後,如何逐步脫離恐懼、突破禁忌,最終走向超脫的過程。

喬治.巴塔耶。網路資料

​​然而,在理解​​​​《死者》/《死人》之前,我們首先需要考慮巴塔耶對於生命的看法,如何在生與死之間最大限度地利用生命?首先,必須突破理性為肉體帶來的束縛。對他而言,真正的自由來自於肉體在性交、高潮、排泄與痛苦中的極限體驗,唯有這些經驗產生之時,能讓人在精神上觸碰到生命的神聖本質。

《死者》(1989)劇照。網路資料

而自由亦經常伴隨一個前提:「禁忌」。巴塔耶對於「禁忌」的追求,不在於廢除而是逾越。「逾越」的過程必有恐懼和瘋狂,但也正是在傳統的社會與倫理秩序被挑戰時,肉體和原始慾望被賦予了神聖的地位。

因此,在《死人》中我們不難看見,當瑪麗奪門而出奔下樓梯時,巴塔耶如此描述:「恐懼服從於律法,而現在是拋棄這些律法的時候了。」當愛德華剛死時,瑪麗尚被恐懼籠罩。然而,她隨即脫下裙子,抓起一件大衣匆匆奪門而去。由此開始,她的恐懼開始跨越一切禁忌,象徵著「逾越」的開端。

《死者》(1989)劇照。網路資料

緊接著,瑪麗做出一連串違背道德倫常的失態之舉,例如在樹林中便溺、如初生般在大眾面前赤身裸體、走進酒吧與眾人群交,在日出之後回到屍體一旁自慰,最終吞藥自盡。隨著每一個換場字幕揭示下一個場景,其中的恐怖便透過瑪麗的瘋狂,逐步穿過觀眾的眼睛與肉體,直擊心靈。

​​《死者》/《死人》的驚悚之處在於,阿維許和巴塔耶毫無保留地將本應在暗處進行的死亡和情色,透過畫面與文字公然展示。每一個場景逐步瓦解觀眾的心理防線,將死亡和情色從隱秘的領域公開,迫使觀眾面對內心深處的恐懼與慾望。瑪麗的解放不僅是對愛德華死亡的回應,更是對自身肉體存在的根本性反思。

《死者》(1989)劇照。網路資料

因而,當我們回到《死者》/《死人》的原初,便可看到這並不是一個男人嘗試拯救女人而寫下的浪漫英雄故事,而是一個「人」向另一個指出的驚悚事實。一副「肉體」對應的是一場性別也無法擺脫的——「死亡」,一種不屬於任何宗教的內在經驗,在其之前男人與女人、男神與女神乃至永恆的觀點皆無處藏身。

當阿維許以《死者》向我們揭示——「我讓你遠離男性幻想。」( I keep you out of male fantasy)時(註11),或許也能看作「我讓你遠離一切幻想。」因為儘管這些肉體形狀各異,卻同樣無法擺脫時間。而當瑪麗的肉體朝向死亡的空無純粹展開,在自由放縱情慾、踰越道德禁忌之時則最為接近生命的神聖。


註釋

註1 夏洛特.吉爾曼著,劉柏廷譯,《黃壁紙》,逗點文創結社,2011,頁184-185。
註2 屋裡的天使出自於維多利亞詩人科文特里.帕特莫爾(Coventry Patmore)所作之詩歌,用以讚頌妻子為女性典範,與出自夏綠蒂.勃朗特《簡愛》中的「閣樓上的瘋女人」,受男主人羅切斯特囚禁的而逐漸走向瘋狂的妻子作為對照。
註3 在〈作為一種藝術形式的電影〉一文中,黛倫指出部分原因來自歐洲政治阻礙,導致「法國及其他國家出現失敗的集體反應」;另一部分則是受到好萊塢的製作邏輯影響,每部電影皆需依賴龐大的製作經費。「在那種閃耀的價值體系中,任何節儉都被視為質量的下降。」《瑪雅.德倫論電影》,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15,頁3-4。
註4 瑪雅.德倫著,〈作為一種藝術形式的電影〉,《瑪雅.德倫論電影》,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15,頁21。
註5  同上註,頁21。
註6  關於於自己的拍攝預算,黛倫如此說明:「大多數人都允許自己假定他們製作電影的前提,是一份精心製作的預算。儘管電影比其他大多數的藝術形式更加昂貴,我的影片資金來源是我個人預算中通常留給娛樂的那一部分,以及為了小小的奢侈而累積的積蓄。」同上註,頁176。
註7 同上註。
註8 同上註。
註9 斯坦.布拉哈格著,《窮途末路的電影:八位先鋒電影人》,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15,頁94。
註10 喬治.巴塔耶著,王春明譯,《聖神.死人》,逗點文創結社,2018,頁9。
註11 出自 hyunjee nicole kim,〈“I keep you out of male fantasy”: Peggy Ahwesh and The Deadman一文。

章郡榕( 13篇 )
查看評論 (0)

Leave a Reply

Your email address will not be publish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