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台灣。
如果到了現在還是,有一堆社區營造者,把別人創造的卡通人物維妙維肖地拷貝在社區牆上而引以為傲,還大受歡迎,當還需要面對這種情境的時候,我比較在乎的可能不是該如何去定義「方言」?如果到了現在還是,學院所關心的都是外來的理論或技術如何作為典範,對於自己土地所發生的一切都事不關己,當還需要面對這種情境的時候,我比較在乎的可能不是該如何去定義「方言」?如果到了現在還是,我們都還要文謅謅的引經據典,才能說出自己很簡單的感受,才有人願意相信你所說的,就像是你不拿身分證就沒有辦法證明你就是你自己,當還需要面對這種情境的時候,我比較在乎的可能不是該如何去定義「方言」?如果到了現在還是,我們都還害怕冒犯握有權力者,唯唯諾諾,深怕說錯一個字會失去什麼,當還需要面對這種情境的時候,我比較在乎的可能不是該如何去定義「方言」?

參與「『請說方言』實驗室」的小學生。(林煌迪提供)
在台南。
如果到了現在還是,在基層的藝術教學上,為了參加學生美展得獎,家長不惜花大錢補習特定繪畫技巧,學生卻依賴老師改圖,所有比賽得獎者的作品幾乎都是老師改的,當還需要面對這種情境的時候,我比較在乎的可能不是該如何去定義「方言」?如果到了現在還是,畫室業者還教授著技術化、單一化、標準化、公式化的照片拷貝,因為幾乎所有的入學考試都是這樣考,當還需要面對這種情境的時候,我比較在乎的可能不是該如何去定義「方言」?如果到了現在還是,還有人要把充斥著唯一不可取代的數百年古墓區挖掉,來刺激房地產,當還需要面對這種情境的時候,我比較在乎的可能不是該如何去定義「方言」?如果到現在還是,還有公部門徵收人民的土地,來蓋鐵路然後把原來的地賣掉牟利,而一般大眾也不覺得有什麼問題,當還需要面對這種情境的時候,我比較在乎的可能不是該如何去定義「方言」?如果到了現在還是,幾乎所有的藝術家都溫馴地待價而沽,等著排隊進美術館,醉心於作品銷售,對藝術體制中所隱含(其實相當明顯)的問題都看不見,或連句真話都不敢說,當還需要面對這種情境的時候,我比較在乎的可能不是該如何去定義「方言」?如果到了現在還是,公立美術館對於市民的提問只能回答「依法行政」,然後還順便抹黑提問者是有心人士,最後只能不了了之地玩著自己圈圈的權力遊戲,當還需要面對這種情境的時候,我比較在乎的可能不是該如何去定義「方言」?

參與「『請說方言』實驗室」的國中生。(林煌迪提供)
因為我們仍然面對著強大的「國語」。雖然台灣已經解嚴30年了,那個強大到我們無從釐清它究竟是什麼的「國語」,繼續沿用著同樣的政治/經濟的調控技術,從上到下在宰制著所有的良民,「請說國語」,禁止「說方言」,大多數的人還是都以守規矩為榮,就算有些人好像是在使壞,其實也是假裝的,並且嚴厲地監視著其他人。也因此,董事長說不准在開幕展中出現這位藝術家的名字,求好心切的策展人只好打電話來跟藝術家說,「我是覺得不能沒有你啦,但董事長說不可以有你」,其他藝術家也都不會有意見。也因此,所長說,「這篇文章不合我的利益,把它從論文集中抽掉」,所有同學也不會有人有意見。也因此,教授說這學期評鑑有學生對系上作負評,查出他是誰,所有人會很有效率地同心剃除這隻害群之馬。當還需要面對這種情境的時候,我比較在乎的可能不是該如何去定義「方言」?而是除了「國語」以外,我真的還可以說其他的話嗎?也因此,大家想先搞清楚的,應該是哪些是可以說的「國語」吧?就像是我們在電視上所看到的外星人,他們說的也都是「國語」。
說不定,當我們談論著「方言」的時候,有沒有可能 「方言」其實就是「國語」?

參與「『請說方言』實驗室」的高中生。(林煌迪提供)
在《舊約聖經創世紀》中記載著這麼一個故事:「起初天下的人只有一種語言,使用一種話。他們在東方一帶流浪的時候來到巴比倫平原,在那裡定居。他們彼此商量:『來吧!我們來做磚頭,把磚頭燒硬。』於是他們用磚頭建造,又用柏油砌磚。他們說:『來吧!我們來建造一座城,城裡要有塔,高入雲霄,好來顯揚我們自己的名,免得我們被分散到世界各地。』
於是,上主下來,要看看這群人建造的城和塔。祂說:『他們是同一個民族,講同一種話;但這只是一個開始,以後他們可以為所欲為了。來吧!我們下去攪亂他們的語言,使他們彼此無法溝通。』於是上主把他們分散到全世界,他們就停止造城的工程。因此這座城叫做巴別(「巴別」或譯「巴比倫」,有「攪亂了」的意思);上主在那地方攪亂了人類的語言,把他們分散到世界各地。」(註2)
而在《新約聖經使徒行傳》中,則記載著另外一件事:「五旬節那一天,信徒都聚集在一個地方。忽然有聲音從天上下來,彷彿一陣大風颳過的聲音,充滿了他們坐著的整個屋子。他們又看見形狀像火燄的舌頭,散開,停落在每一個人身上。他們都被聖靈充滿,照著聖靈所賜的才能開始說起別種語言來。
那時候,有從世界各國來的虔誠的猶太人住在耶路撒冷。一聽見這響聲,一大群人就都聚集在一個地方。大家非常興奮,因為每一個人都聽見信徒用他本地的語言說話。在驚訝詫異中,他們說:『你看,這樣說話的人不都是加利利人嗎?為什麼我們個個都聽見他們用我們自己的母語說話呢?我們當中有帕提亞人、米底亞人、以攔人;還有從美索不達米亞、猶太、加帕多家、本都、亞細亞、弗呂家、旁非利亞、埃及,和靠近古利奈的利比亞一帶地方來的人,也有從羅馬來的,包括猶太人和皈依猶太教的外邦人;此外有克里特人和阿拉伯人。我們竟然都聽見他們用我們本地的語言述說上帝偉大的作為!』他們又驚奇又困惑,彼此你問我,我問你:『這是怎麼回事?』
有些人竟取笑信徒說:『這些人不過是喝醉罷了!』」(註3)

參與「『請說方言』實驗室」的大學生。(林煌迪提供)
據主持人吳祥賓所言,這個關於「方言」的書寫計畫,是某次在和我閒聊時,談到「『請說方言』實驗室」所給他的啟發,因此我應該來談談這個計畫到底是想做什麼?作為一個職稱的藝術家,特別是以回應當代生存的情境來畫地自限的藝術工作者,我時常會意識到,除了只是在既有的產業架構中尋找正確的位置安身立命之外,還有什麼比較有意思的藝術實踐和生產的可能性?這一直是困擾著我的問題。當所有的人都是靠著體制的大餅討生活,面對種種體制的檢查,所有的創作都是在回應各種系統的框架,而這些框架所指向的都是四年一度的選舉,也或是每年一度的競賽、標案、藝博會。當大家都開始熟稔這些調控的手法,競逐著各地方與權力結合的「國語」,那在台灣的藝術世界中,我們會看到與全球資本化世界極為一致的「國語」;在台南,我們會看到早在一甲子前就消失在法國的印象主義,現在在台南成為不可質疑的「國語」。
為了回應這樣的情境,從2019年開始,我和臺南市政府文化局蕭壠文化園區合作策劃了一個名為「『請說方言』實驗室」的藝術創作工作坊和展演計畫,並獲得文化部「地方文化特色及藝文人口培育計畫」的支持。這個計畫的產出,其實和台南的區域性情境有關,當你所生活的城市、或是你所生活的國家中的大多數人,看到一幅畫或是必須畫一幅畫時,想到的和談論的還是畫得「像不像」,除了指認如十九世紀印象派繪畫那般形式上的像不像,甚至也可以延伸至當代東西方曾經發生的各種藝術形式的「像不像」。除此之外,剩下的就是備受歧視與排擠的「方言」,因為它無法被「國語」指認,並臣服於「國語」的規範。
如果到現在還是,當我們說著「方言」,心中都還存著幾分的顧慮,那或許我們應該像是回到戒嚴時代推行「請說國語」政策一樣地,發起「請說方言」運動。只是「方言」到底可能是什麼?在傳統的學習方法上,大眾比較關心的是「方言」的標準到底是什麼,它如何成為我們學習的典範?事實上,我們希望做的是必須先為它創造一個可被實驗的空間,一個無需顧慮就可恣意發出聲音的地方。讓我們回到本文一開始所提到的種種情境,當還需要面對那些情境的時候,我比較在乎的可能不是該如何去定義「方言」?對有些人來講,「說方言」,是說一種土話,是說一種地方性的語言,對有些人來講,「說方言」,是說一種鄉音或說母語,對有些人來講,「說方言」,是聖靈充滿……。對「『請說方言』實驗室」來講,「說方言」總是在回應現實情境中的困境,而發展出來的回聲與反抗。
當我們說著同樣的語言,並不代表我們認同相同的價值,當我們說著不同的語言,也不代表我們必然意見相左。藝術在當代的展呈,表明的正是這件事。並非某某某個人為了私自的利益,透過權力和利益的交換,就能指認什麼是藝術,並非推行「請說國語」政策就真能箝制其他語言的發聲,特別是在總統早已直選的民主時代的台灣,戒嚴時代的思維還想透過民主制度形構的權力框架,來定義什麼是藝術嗎?在常民普遍缺乏健康藝術教育的環境,在專業藝術創作者只關心自己眼前利益的環境,確實是有可能。這些不過是顯而易見的道理,連引經據典都不需要,特別是在右派學者都喜歡引用左派理論來「說國語」的台灣。
所以,只能邀請大家,一起來說說Ka-ki ê Khiuⁿ-kháu吧!
也或許,我不過是喝醉罷了!

「『請說方言』實驗室」看板繪製中。(林煌迪提供)
註1 一般來說,在某種國際化的想像之下,我們都會在中文標題後面加上英文翻譯。而在「『請說方言』實驗室」這個計畫執行的同時,我發現它似乎不需要一個英文標題,而使用了我個人文化中最熟悉的另一個語言——台語,並以羅馬拼音寫出來。原始的動機是希望以每一個「我」作為實踐,並可以同時聽見其他的「我」。我原本查了教育部的網站寫出「”Tshiánn Kóng Ka-kī ê Khiong-káu” Si̍t-giām-sik」,然而馬上被教會中的長輩嚴格的糾正,認為長老會所用的拼音法才是正確的,當然我也從善如流地改成「”Chhiáⁿ Kóng Ka-ki ê Khiuⁿ-kháu” Si̍t-giam-sek(台語:「請說自己的腔口」實驗室)。其實「『請說方言』實驗室」並非想糾結於台語—華語文化歷史之間的矛盾情境,而是希望「Siū-lia̍h-ê tit-tio̍h tháu-pàng, bô khòaⁿ-kìⁿ-ê koh khòaⁿ-kìⁿ, siū-ap-pek-ê tit-tio̍h chū-iû」。
註2 《舊約聖經創世紀》,第11章1-9節。為了便於台灣讀者閱讀,選擇引用聖經公會出版《聖經現代中文譯本修訂版》。
註3 《新約聖經使徒行傳》,第2章1-13節,《聖經現代中文譯本修訂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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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1年生於台灣台南市,定居於台南。國立藝術學院美術系畢業,國立台南藝術學院造形藝術研究所藝術碩士。為另類藝術空間文賢油漆工程行負責人,國立成功大學建築系兼任講師。曾獲第八屆李仲生基金會「現代繪畫創作獎」、第一屆「台北美術獎」。曾至美國紐約COPE NYC、美國洛杉磯第十八街藝術中心、美國安得森牧場藝術中心、嘉義鐵道倉庫藝術村等地駐村。並於曾於台北市立美術館、美國文化中心、靜宜大學藝術中心、伊通公園等藝術空間舉行個展,並屢獲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贊助。作品獲國立台灣美術館、藝術銀行、關渡美術館等重要公立藝術機構與私人收藏,並從事公共藝術創作,也參與相關的策展活動,紀錄片拍攝。 林煌迪作品關注所有物件、訊息、符號在生產系統下的資源回收和利用,這樣的回收利用的核心在於如何從失效的聯結性中找回主體意義。藝術家從他個人生涯和社會交錯產生的許多物件與事件的種種情境中,加以重新發掘與重整,除了回顧、再創造,也做為自我的療癒,或提供眾人重構脈絡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