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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是無聲詩:國立故宮博物院「無聲詩─南宋的小品繪畫」展

畫是無聲詩:國立故宮博物院「無聲詩─南宋的小品繪畫」展

人們常使用「詩情畫意」來形容風景優美,或是當下美好浪漫的氣氛。早於宋代,便有文人將詩、畫二者相提並論,認為它們擁有著共同的審美意趣。2022年國立故宮博物院以「無聲詩─南宋的小品繪畫」作為新春展覽,以南宋時期的小品繪畫為主要展件,這些小尺幅的作品畫面細緻,呈現出畫家觀察自然,轉化詩意入畫的巧思。

人們常使用「詩情畫意」來形容風景優美,或是當下美好浪漫的氣氛。早於宋代,便有文人將詩、畫二者相提並論,認為它們擁有共同的審美意趣。2022年國立故宮博物院(以下簡稱臺北故宮)以「無聲詩─南宋的小品繪畫」作為新春展覽,以南宋時期的小品繪畫為主要展件,這些小尺幅的作品畫面細緻,呈現出畫家觀察自然,轉化詩意入畫的巧思。

展覽分作五個單元,由兩宋皇帝重視藝文的背景開始,鋪陳小景畫的發展以及由「寒汀水禽」主題逐步拓展的過程。加以南宋定都西湖旁,優美的自然景致成為畫家筆下最常擷取入畫的主題。南宋宮苑中,常利用詩文為宮殿命名,讓宮苑景象與詩意相互應和。生活中的四時花卉,不僅妝點了生活,也讓時人在賞花、詠花、品花之間,感受到季節更迭所來的不同意趣。

帝王題詩

宋代以文治國,除了最為知名的宋徽宗(1082-1135),其餘皇帝也都十分重視藝文涵養與翰墨。皇帝與臣子們一同觀書、賞畫、開詩宴等,都是宮廷中常見中藝文活動。在文獻中,也可以看到關於皇帝與臣子之間的詩文唱和,以及彼此觀賞書畫等紀錄。

在文獻中,則可以發現宋代有專門儲存皇帝詩文翰墨的宮殿。自真宗開始,便有為新帝設立宮殿,專貯先皇翰墨,如御製詩文、典籍、書畫、功臣圖像等等相關御物。因此,有太宗(927-997)「龍圖閣」、真宗(968-1022)「天章閣」、仁宗(1010-1063)「寶文閣」、神宗(1048-1085)「顯謨閣」、哲宗(1077-1100)「徽猷閣」、徽宗「敷文閣」。南宋時期,由於偏安於西湖鳳凰山上,宮殿腹地較為逼仄,因此擇「天章閣」為併歸不同皇帝翰墨的宮殿,但保留各帝閣名,因此有高宗(1107-1187)「煥章閣」、孝宗(1127-1194)「華文閣」、光宗(1147-1200)「寶謨閣」、寧宗(1168-1224)「寶章閣」、理宗(1205-1264)「顯文閣」等,這些異名宮殿也是南宋的獨特現象。

北宋徽宗以一手流利的瘦金體書風在中國書法史上留下一席之地,於宮廷中創立「畫學」,並以「詩題甄選畫士」,讓詩境成為繪畫表達的主題之一。南宋宮廷同樣重視詩畫結合所表達的藝術語境,不少宮廷畫家的作品上,可以見到皇帝的御筆詩詞。

圖1 宋 無款〈蓬窗睡起〉,24.8×52.3公分,國立故宮博物院藏。

〈蓬窗睡起〉(圖1)畫幅上可見南宋孝宗題寫父親高宗所作的〈漁父詞〉:「誰云漁父是愚公,一葉為家萬慮空。輕破浪,細迎風,睡起蓬牕日正中。」寥寥數字,表現了漁父無所憂慮、自由自在的生活。末句「睡起蓬牕日正中」,表達出終日繁忙於政事中皇帝的羨慕之情。畫中主題集中於畫幅的左下角,一葉簡單的小舟停泊於坡石旁,舟上白衣漁父剛剛睡起,恣意地伸著懶腰。遠山朦朧,讓觀眾更容易將視線的焦點集中於左下的畫面上。坡石上的樹木枝葉搖晃,呈現出環境中的氣氛。這個微風輕拂的晴朗早上,一位睡到自然醒的漁父,面對右方幾近留白的畫幅,他的目光所看向之處,恰好題寫著詩文,也投射出他的愉悅心情。

此首為南宋高宗和韻唐代詩文張志和所書的〈漁父詞〉中的其中一首。帝王與漁父,兩者在社會經濟地位上相距甚遠,看似高高在上的帝王,為何卻會題寫「漁父」主題的詩詞?此一關連可以上溯至南唐李後主,他曾題寫〈漁父詞二首〉於〈春江釣叟圖〉中,末句「萬頃波中得自由」,比起南宋高宗所羨慕的「悠閒」,李後主更著重於更深一層的「自由」。詩句所流露出「無奈生於帝王家」之意,對照李後主亡國之君的故事,更讓人感到唏噓。

馬遠(字遙父,號欽山,活動於1190-1224)是南宋畫院的代表畫家,畫家祖籍河中(今山西永濟),祖輩隨宋室南渡,落腳錢塘。馬遠筆下的山水多以杭州風景為題材,畫面取景偏重一角,後世稱呼馬遠這種構圖風格為「馬一角」。《格古要論》中稱:「馬遠師李唐,下筆嚴謹……全境不多,甚小幅或峭峰直上,而不見其頂,或絕壁直下,而不見其腳;或近山參天,而遠近則低,或孤舟泛月,而一人獨坐,此邊角之景也。」《格古要論》成書於明代,反映了明人看待馬遠畫風,似與今人相去不遠。

圖2 宋 馬遠〈山徑春行〉,27.4×43.1公分,國立故宮博物院藏。

在〈山徑春行〉(圖2)一作中,除了觀察馬遠的構圖與繪畫風格,更可以進一步地探究畫家如何透過畫面表達詩意。畫面右側為寧宗題詩「觸袖野花多自舞,避人幽鳥不成啼」,轉化北宋程顥(1032-1085)〈春日偶成詩〉而來。原詩為一首即景詩,描述詩人春日郊遊時,觸目所及的景色開懷了他久坐書齋的沉悶心情。寧宗題詩描述文士走入郊外,一手捻鬚,沉浸於眼前的春景。當他行走時,垂墜的袖子不經意地掃過,野花搖顫;樹上的黃鶯也因為文士闖入幽境,而高飛遠離。文士的目光,恰恰投注於右側的題詩上。宛如現代電視劇中,主角的心境被轉化為文字,投影於屏幕之上。

畫家的巧妙安排,不僅是在構圖與布局上,更描繪出了「看不到的互動」,使之躍然於紙上:原本是靜止無聲的郊外自然美景,因為文士的進入而轉為動態表現。不僅花朵搖曳、黃鶯飛離時的撲翅以及鳴叫,還為畫面帶入了「聽不見的聲音」,迴盪在觀者的腦海中。
蕭灑虛曠的小景

馬遠的畫風代表了當時南宋皇室的審美品味,這種占據邊角的臨水小景構圖,除了來自杭州的自然美景,也來自於前輩畫家的啟發。郭若虛《圖畫見聞志》中,有兩處出現了「小景」一詞,分別是在〈山水門〉記:「高克恭,京師人……團扇臥屏,尤長小景,但矜其巧密,殊乏飄逸之妙」;以及〈花鳥門〉中記:「建陽僧惠崇,工畫鵝、雁、鷺鷥、尤工小景。善為寒汀遠渚,蕭灑虛曠之象,人所難到也。」郭若虛所言的「小景」,似乎不是單指山水或是花鳥等主題,也並非畫幅大小,而是一種繪畫的類型。

圖3 宋 (傳)惠崇〈寒林鴛鳥圖〉,23.8×25公分,國立故宮博物院藏。

由臺北故宮院藏傳惠崇的〈寒林鴛鳥圖〉(圖3),或可一窺「小景」的風格。畫面上一對鴛鴦位於畫面偏下的位置,周圍老梅白花點點,竹葉坡石上留有殘雪,但是畫面氣氛卻無嚴寒冰凍之意。除了鴛鴦,枝頭上另有一對黃尾鴝。由畫面殘雪,以及梅開早春的特性推測,此作可能帶有「歲朝祥瑞」之意。畫面上清晰的前景與矇矓的水面背景形成對比,更讓畫面有蕭散的趣味。

圖4 宋 無款〈人物〉,29×27.8公分,國立故宮博物院藏。

如此蕭散的小景不僅可以單獨成畫,在其他畫作中也可見被應用於室內陳設中。在無款〈人物〉(圖4)的畫面中,文士身後便是一件以「小景」為主題屏風畫,畫面以寒汀水禽而主題,表現了臨水坡岸的蜿蜒和水禽及花卉的姿態。此作上鈐有宋徽宗御府收藏印「政和」、「宣和」以及南宋高宗的御府收藏印「乾卦」、「紹興」,表現了「小景」風格在北宋的流行,也說明了南宋初年對於北宋藝術的認識和傳承。

圖5 宋 (傳)趙令穰〈橙黃橘綠〉,24.2×24.9公分,國立故宮博物院藏。

在傳趙令穰的〈橙黃橘綠〉(圖5)中,可以看到相似於〈人物〉中屏風畫的河岸構圖。小河由畫面中央蜿蜒流過,兩側河岸上遍植橙橘,明亮的黃色與綠色讓畫面空氣中彷彿飄散著柑橘的清香。遠方的坡岸霧氣迷茫,掩蓋了樹影,而有著矇矓的遠景。對幅則是孝宗書蘇軾的〈贈劉景文詩〉:「一年好處君須記,正是橙黃橘綠時。」圖文相和,更讓人感受到宋人對於四時景物的細微觀察。

山水清音

南宋定都西湖旁鳳凰山上,觸目所及為西湖優美的景致,加上北宋時期便有的「瀟湘八景」,衍生出新的畫題表現:西湖十景。

此次展出的葉肖巖(活動於13世紀前半)《西湖十景冊》,選取了西湖十個景點,以此表現出西湖一年四季晨昏不同的景色。《西湖十景冊》的十個榜題仍被傳唱至今,分別為「雷峰夕照」、「平湖秋月」、「斷橋殘雪」、「南屏晚鐘」、「蘇堤春曉」、「柳浪聞鶯」、「花港觀魚」、「麴院荷風」、「兩峰插雲」及「三潭印月」等。

《西湖十景冊》表現了南宋人對於生活周遭風景的觀察,由於呈現了不同時間點的景色,畫家在表現上也有所不同。以〈雷峰夕照〉(圖6)為例,畫幅的底色明顯偏紅,表現了畫家欲表達夕陽西下時,映照著雷峰塔的橙紅色天空。〈斷橋殘雪〉(圖7)中,背景顏色明顯地偏暗,反襯出山壁、坡石以及樹頂上的潔白殘雪。至展覽現場時,觀眾可以仔細比較各開背景的表現色調,進一步感受畫面中的季節與時間。

圖6 宋 葉肖巖《西湖十景冊.雷峰夕照》,23.9×20.2公分,國立故宮博物院藏。
圖7 宋 葉肖巖《西湖十景冊.斷橋殘雪》,23.9×20.2公分,國立故宮博物院藏。

〈溪山暮雪〉(圖8)是此次展覽中唯一的立軸作品,雖然作者不詳,但由風格判斷為南宋初年的雪景之作。此幅同樣是承襲了「瀟湘八景」畫題之一的「江天暮雪」而來,畫面可見北宋立軸中明確的三景式構圖,前景為雪封的河岸,蕭瑟寂冷。前景與中景之間,則有著迷濛水氣,林影忽隱忽現,帶領觀者的視線進入中景。中景的大塊山石描繪細緻,山體的留白暗示積雪,但於山的左側可以見到細緻的房舍描繪。昏暗的遠景天空上,留有清高宗乾隆的御題。此作雖有北宋構圖遺韻,但全幅景致虛實參半,已不若北宋畫作常見的實景為重。

圖8 宋 無款〈溪山暮雪〉,287×82公分,國立故宮博物院藏。

自北宋開始,已有著「無聲詩」與「有聲畫」的概念。蘇軾曾言「少陵翰墨無形畫,韓幹丹青不語詩」,將詩與畫結合,認為它們擁有共通的審美意趣。在許道寧(活動於11世紀前半)〈松下曳杖〉(圖9)中,文士的衣擺飄盪,細密的松針也隨之呈現擺盪之姿,將陣陣松韻「形象化」地表現出來,可謂是畫家匠心獨運之處。

圖9 宋 許道寧〈松下曳杖〉,24.2×25.3公分,國立故宮博物院藏。

宮苑與詩意

詩意,不僅存在於西湖的環境中,南宋的宮殿命名不少也以名家詩句為靈感,營造出浪漫情懷。在繪畫的命名中,也可以由此判斷畫面所指為宮苑何處。馮大有(活動於12世紀)的〈太液荷風〉(圖10)以宮苑中的荷花為題,表現了滿池荷葉翻飛、紅白荷花爭豔之景。南宋宮苑中雖無「太液池」,但由《史記.封禪書》中記漢武帝於太液池南建建章宮,又於池中建臺的典故,可以得知畫家以太液借代宮苑池塘。加以文獻中記載,禁中避暑之翠寒堂的大池中,有著紅白荷花萬朵。如此數量龐大的荷花,是禁中園丁「以瓦盎別種,分別水底,時易新者,庶幾美觀」。畫中紅、白荷花相間之美,是人工所刻意營造的季節之美。

圖10 宋 馮大有〈太液荷風〉,23.8×25.1公分,國立故宮博物院藏。

另一件南宋名作為馬麟(約1180-1256後)的〈秉燭夜遊〉(圖11),過去常因為題簽名而被認為是一件記錄了宮廷夜遊活動的作品,但實際上這件作品表現的內容,可由《武林舊事》中尋得蛛跡:「禁中賞花……自梅堂賞梅,芳春堂賞杏花,桃源觀桃,粲錦堂金林檎,照妝亭海棠,蘭亭修禊,至於鍾美堂賞大花極盛」。宮苑中「照妝亭」之名取自蘇軾〈海棠〉詩句:「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馬麟是寧宗、理宗朝的宮廷畫家,他筆下的六角重檐樓閣造型優美,向左右兩側延伸的迴廊暗示了宮苑的廣闊。畫中主角坐在宮殿內的圈椅上,欣賞著亭園花樹;院中則豎立著數座燭臺,加上空中的一輪明月,襯托出夜晚昏暗而矇矓的畫作氛圍。

圖11 宋 馬麟〈秉燭夜遊〉,24.8×25.2公分,國立故宮博物院藏。

除了花時讓人感受到四季更迭,節令行事同樣讓人感受到時光的流逝。農曆八月十六日至八月十八日為浙江錢塘江的大潮汐日,南宋自遷都臨安後,「觀潮」便成為一年一度的盛事。李嵩(約1190-1230)〈月夜看潮〉(圖12)便以此為題,夜空中高掛著一輪明月,畫面右下華美的樓閣上可見觀潮的群眾,左上方的浪潮則由遠方捲成直線,錢塘浪潮萬馬奔騰的氣勢,在畫面上迎面而來。

圖12 宋 李嵩〈月夜看潮〉,22.3×22公分,國立故宮博物院藏。

賞花樂事

北宋宮廷中盛行的詩文活動之一便有賞花賦詩,群臣和韻的傳統。詠花是文學中重要一環,與宋代理學「格物致知」相合,如何用文字描述花卉外貌,表達神韻,最後借物詠人,或是更進一步讚詠宇宙創造萬物的神妙。

圖13 宋 馬麟〈暗香疏影〉,24.9×24.6公分,國立故宮博物院藏。

馬麟〈暗香疏影〉(圖13)以一枝梅花橫斜畫面,下方淡淡墨影,表現了梅枝投映在水面的倒影,呈現林逋詩中「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的景象。梅枝角度細膩,空無一物的背景讓觀者自動將視線焦點放在梅枝與竹葉上,空氣中彷彿飄散著梅花的幽香。畫面中不見月亮,但整作的氛圍卻讓人自動聯想到月下賞梅,充滿情趣。

林椿是活動於孝宗朝時的宮廷畫家,工畫花鳥草蟲,意趣清雅。〈山茶霽雪〉(圖14)帶領觀者近距離地觀看山茶花,畫面上分別呈現了它們盛開、含苞以及掩映的姿態。山茶花最為顯著的特徵便是花朵中心的柱狀花蕊,鮮亮的黃色花蕊與豔紅的花瓣,形成對比強烈的視覺印象。綠葉上的白色積雪更加映襯出山茶花的顏色,同時與題名相和。另一件林椿作品〈橙黃橘綠〉(圖15),雖與前述傳趙令穰之作同名,但表現方式截然不同。林椿之作將焦點凝聚在柑橘果實上,表皮的顆粒感都被細緻地表現出來。畫家描繪花卉時,不僅是單單描繪出物象細節,更多了對於花卉生命力,以及四時美好的關注。

宋 林椿〈山茶霽雪〉,24.8×24.8公分,國立故宮博物院藏。
圖15 宋 林椿〈橙黃橘綠〉,23.8×24.3公分,國立故宮博物院藏。

本文原載於《典藏.古美術》2022年3月號〈畫是無聲詩─國立故宮博物院「無聲詩─南宋的小品繪畫」展〉,作者:李思潔。

無聲詩─南宋的小品繪畫

國立故宮博物院|2021/12/31-2022/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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