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向來是台灣的瀕危物種。
逃過思想審查者的濫捕,倖存於狹窄的出版棲地,它美麗而孤獨著。
近五年來,詩意外獲得台灣社會關注。張貼詩作內容的「晚安詩」facebook粉絲頁獲得破萬人按讚追蹤(至今突破36萬人);各大書店的2016年出版報告則指出,華文詩成為買書風氣低迷之際,反之銷售逆勢增加的特例。有人說是「詩族的華麗演出」,有人則稱「台灣現代詩迎來『文藝復興』時代」。
除此之外,詩的歷史亦成為焦點。先是有《他們在島嶼寫作》系列文學紀錄片,以華文世界重要作家為主角,前後拍攝林海音、周夢蝶、余光中、鄭愁予、王文興、劉以鬯、洛夫、瘂弦等12位,其中近半數為詩人;而後出現的《日曜日式散步者》以1930年代「風車詩社」作為敘事主調,影像創作運用大量的象徵及暗喻,呼應詩社成員追索的超現實主義及筆下的前衛文字。
無獨有偶,台積電心築藝術季在今年首度以現代詩為軸,台南推出《共時的星叢:風車詩社與跨界域藝術時代》系列講座;台中為年輕藝術家郭奕臣、林小杯的「2061宇宙掉了一顆牙」特展;新竹則與文訊雜誌社合作推出「詩的聲音:余光中、周夢蝶、洛夫文物特展」。
「詩的聲音:余光中、周夢蝶、洛夫文物特展」會場中央,參差排列三位詩人的文句。(攝影/張筠)
「詩的聲音:余光中、周夢蝶、洛夫文物特展」選在清華大學藝術中心展示,以台灣現代詩史上三位重要詩人為中心,展出手稿書信、創作及照片文物等,並播放詩人親自朗讀作品的片段。擺脫條列式、詳細卻不免瑣碎無味的年表生平,展覽以地理空間座標作為生命歷程的節錄段落,道出詩人和學生、妻子、友人間的趣事妙聞。
余光中
1928年出生於南京,22歲隨家人來到台灣,畢業於台灣大學外文系,取得美國愛荷華大學藝術碩士。他與覃子豪、鍾鼎文等人1953年共創藍星詩社,曾在台灣、香港及美國任教講學,影響台灣現代文壇甚深。展中以「城南水岸」、「沙田山居」及「西灣落日」為引,講述詩人在台北、香港及高雄三地的生活點滴。
余光中在書房。(文訊‧文藝研究資料及服務中心提供)
「城南水岸」,指的是居住在廈門街的青年時期。余光中在《廈門街的巷子》詩中憶及:「在巷底那一排闊葉樹陰裏/從從容容地讓我走過/有迴聲如遠潮的時光隧道/卻驚見少年的自己竟從巷底/迎面走過來,一頭黑髮/滿眼閃著對巷外的憧憬。」在台北生活的余光中,畢業後於國防部服役。擔任編譯官期間,他完成海明威重要著作《老人和大海》的翻譯,發表連載在1952年12月1日至隔年1月23日的《大華晚報》。
余光中將發表的《老人與海》連載剪下,貼在剪貼簿中。從這次展出的剪貼簿可見,即便已經發表過,他仍持續地校正改錯。(范我存提供)
余光中擅於翻譯,更是一手寫詩,一手寫散文。1947年他和家人移居香港,擔任香港中文大學中文系教授,展開「沙田山居」的時光,結交沙田七友(宋淇、高 克毅、思果、陳之藩、胡金銓、劉國松、黃維樑)。1985年,余光中重回台灣,在「西灣落日」的高雄中山大學落腳。據回憶,余光中打趣稱呼學生為「村姑」、「村童」,師生互動密切且零距離感。
儘管具備浪漫的詩人天性,但余光中對西洋詩的編譯工作一絲不苟,從音律、字數及語彙都深入講究。現場展出余光中《秋之頌》手稿,內容是翻譯自濟慈(John Keats)詩作 To Autumn。手稿上有紅筆圈註刪減,由此可見從開始到最後印刷前,余光中所作的修改痕跡。
余光中《秋之頌》手稿,下方有後來刊登在《聯合副刊》的剪報資料。(攝影/張筠)
周夢蝶
原名周起述,出生於河南,筆名取自莊周夢蝶的典故,首本詩集為《孤獨國》。1952年,他於軍中寫詩。退伍後加入藍星詩社,1959年取得營業許可證之後,在武昌街明星咖啡屋騎樓下擺攤賣書整整20年。回顧這段擺攤時光,周夢蝶道是「以愚人始,愚人終,始終皆愚。」
周夢蝶。(文訊‧文藝研究資料及服務中心提供)
詩人筆跡與其削瘦的身影相若。他以筆鋒尖利光潔的小楷毛筆,書寫著俊拔脫俗的書法字。有人認為周夢蝶學的是宋徽宗瘦金體,但細究觀之,筆勢蒼勁清瘦之餘,點橫撇捺間仍有幾分圓轉。人如其筆,周夢蝶看似孤獨國的「寡人」,但處世待人上卻另有柔軟一面。他不耐人拗,當時報導提及,席德進曾要求為周夢蝶作畫,起初他不肯答應,後來被席德進纏了好幾天,最終點頭答應,在畫室中坐了三個下午。另如詩人投稿至文訊雜誌的《無題》手稿,則展現詩人、管管及黑芽夫婦的相交情誼,題為「牛年二月初九驚蟄日 再貽黑芽」所作。
《無題》局部手稿。(文訊‧文藝研究資料及服務中心提供)
周夢蝶的文房用具。(攝影/張筠)
周夢蝶的詩具哲思禪意,對現實真諦帶有冷徹的體悟:「想不可不可說劫以前以前/或佛,或江湖或文字或骨肉/雲深霧深:這人!定必與我有某種/近過遠過翱翔過而終歸於參差的因緣/——因緣是割不斷的!/ 只一次,便生生世世了。(摘錄自《十三朵白菊花——附小序》)」對於作詩,他總有曲折多變的思路。這次展出2005年發表的《賦格》手稿,呈現周夢蝶在文字推敲上的工夫,以及詩意語言重組再造行為的內在藝術性。
《賦格》手稿。(曾進豐提供)
洛夫
原名莫洛夫,為湖南衡陽人。1949年他離鄉移居台灣,與張默、瘂弦共辦創世紀詩社。洛夫以超現實詩作聞名,早年歷經金門、越南軍旅生涯,曾任東吳大學外文系副教授。1996年他移居加拿大溫哥華,2016年回台生活。
洛夫。(文訊‧文藝研究資料及服務中心提供)
在這次展覽中,軍中服役的洛夫為妻子陳瓊芳所寫、首度公開的書信成亮點。這批書信約有兩百多封,時間落在1959 年至 1960 年代之間,是2018 年洛夫逝世之後,其子莫凡整理遺物時所發現。洛夫在從軍期間寫詩不懈,描繪烽火連天的戰爭悲苦:「太陽是那堆挨坐街沿絕食僧尼的/饑餓是我的/西貢河的流水是天空的/那抓不到咬不著非痛非癢非福非禍非佛非禪的茫然/是我的(節錄自〈西貢之什〉)」但正式發表作品之餘,洛夫與妻子密切的書信往返。有別於詩中描繪的壯烈苦難,詩人以柴米油鹽的日常信中,仍有繾綣纏綿的摯情。
洛夫金門時期書信,內容寫著:「過去在金門時對於貢糖並不太感興趣,吃一兩塊就膩了。但不知為什麼,你幾次託人帶來的吃得特別香甜,特別過癮。我想也許是感情作用,因為除了貢糖本身夠甜外,而更甜的是那一份珍貴的摯愛與溫情。」( 陳瓊芳提供)
洛夫的文字變化多端,因此他素有「詩魔」之稱。除了開拓現代詩創作的可能性,其多年潛心書法之下,洛夫縱橫於魏碑漢隸,尤精行草。他以靈動蕭散的書風,結合自身變化多端的新詩體,完成獨特的藝術作品。此次展出其一:「秋深時伊曾託染霜的落葉寄意,春醒後我將以融雪的速度奔回。」
洛夫的新詩對聯。(攝影/張筠)
在這春末夏初,人們覓回了詩與圖像、詩與聲音之間的聯覺能力,憶起以文字為糧的年代裡,書頁中嚐到的苦澀回甘。
透過展覽,品味台灣的詩之聲動。
詩的聲音:余光中、周夢蝶、洛夫文物特展
展期:2019.05.13-06.12
地點:清華大學藝術中心
地址:新竹市東區光復路二段101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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