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紀實攝影大師馬丁.帕爾(Martin Parr)於2025年12月6日在布里斯托家中辭世,享壽73歲。他曾任馬格蘭攝影通訊社主席,更於2021年獲頒發英國皇家勳章。他一生以尖銳幽默的彩色紀實攝影解構階級與消費,並重寫戰後英國圖像與攝影書史。
祖父的相機——馬丁.帕爾的攝影啟蒙
馬丁.帕爾1952年生於英國薩里郡埃普索姆(Epsom)。對於童年,他回憶其祖父是一位「非常熱衷的業餘攝影師」。當馬丁.帕爾小時候去英格蘭東北部探望祖父時,祖父借給了他一台相機,並且一起出門拍攝、沖洗底片、製作照片。正是在那時,年僅13、14歲的帕爾,立志要成為一名攝影師。
在1970年代初,他進入曼徹斯特工藝學院(Manchester Polytechnic)就讀攝影科系,並在當地的工業城市環境中磨練對日常生活的觀察能力。當時學院中老師與同學,多仍以黑白紀實的手法為典範,而馬丁.帕爾則開始思考如何將這種傳統語言推往更直接的表現方式。
時間來到1970年代中期,他在英格蘭北部西約克郡長期駐點,拍攝禮拜堂、小聚會與地方社群,《The Non-Conformists》便出自這段田野工作。他以黑白影像記錄逐漸式微的宗教與社區生活,透過瑣碎日常累積出緩慢的悲傷氣質。他當時深受東尼.雷-瓊斯(Tony Ray-Jones)的影響,早期的系列作品如「壞天氣」(Bad Weather, 1982)是以黑白底片拍攝,以一種溫和、帶有英式幽默的視角記錄著正在消逝的傳統英國生活方式。

高飽和色彩與諷刺也是「紀實攝影」
真正的轉折點發生在1980年代中期,馬丁.帕爾受到美國新彩色攝影運動的啟發,以Plaubel Makina 67中畫幅相機拍攝,並開始在日光下使用閃光燈。這一技術上的改變,徹底重塑了他的視覺語言。1986年,馬丁.帕爾出版了《The Last Resort》,在這個系列中,他放下過往的黑白語言,改以高飽和彩色與近距離閃光燈拍攝英國新布萊頓(New Brighton)海邊度假景象。他沒有使用拍攝傳統紀實攝影中,對工人階級的「同情」或「英雄化」視角,而是展示了擁擠的人群、隨處可見的垃圾、哭泣的孩子、油膩的炸魚薯條,以及在此背景下依然試圖尋找快樂的人們。
這些照片色彩飽和度極高,閃光燈的使用讓每一個細節:無論是冰淇淋融化在水泥地上的痕跡,還是人們皮膚上的瑕疵,都無所遁形。這種赤裸、高飽和度的視覺風格,被當時的評論界評價為「殘忍」和「剝削」。

馬格蘭攝影通訊社的反彈與拒絕
這一個小小的選擇引起當時攝影圈的軒然大波,甚至連傳奇攝影大師亨利.卡蒂埃-布列松(Henri Cartier-Bresson)也曾對此表示不滿。馬丁.帕爾事後回憶曾提到:「他不喜歡的是顏色,卡蒂埃-布列松說:『你看起來像是來自另一個星球。』他對那場展覽非常生氣,所以我回信給他:『我理解你的感受,但何必遷怒於傳遞訊息的人(shoot the messenger)呢?』」
1988年,馬丁.帕爾首度成為馬格蘭攝影通訊社提名會員(Nominee Member),試圖以自身對於「紀實攝影」的觀點,加入由卡蒂埃-布列松等人創立的馬格蘭攝影通訊社,由於該社長期以來奉行「決定性瞬間」和人道主義紀實的傳統,認為馬丁.帕爾的作品充滿了諷刺與冷漠,與通訊社的精神背道而馳,而遭到阻止與拒絕。

柴契爾時代後期的階級結構問題
緊接著1989年,馬丁.帕爾把關注焦點從藍領轉向柴契爾時期崛起的中產階級,並出版了《The Cost of Living 》。作品中的人物往往衣著體面,卻被捕捉在尷尬、移開視線或神情游移的瞬間,顯出一種難以言喻的不安,之後他的多個系列也繼續聚焦於處理英國階級結構問題。
他敏銳地捕捉了柴契爾時代後期,英國中產階級日益增長的物質欲望與社交焦慮。馬丁.帕爾擅長使用微距鏡頭和環形閃光燈,將食物、商品、人臉特寫放大,使熟悉的事物變得陌生甚至怪誕(Grotesque)。一盤色彩鮮豔卻令人毫無食欲的派對小食,可能比任何文字都更能揭示中產階級生活的空虛。這種「近距離」的觀看方式,迫使觀眾直視那些通常被我們忽略的消費細節。

「旅遊觀光」帶來的文化扁平與「異國情調」的荒謬
1990年代起,馬丁.帕爾頻繁在世界各地旅行,1996年的《Small World》便是對全球觀光產業的系統式觀察,這系列作品也被認為是其最重要的作品之一。他將相機對準觀光團、自拍、紀念品與廉價風景再現,揭露旅遊如何變成一套高度制式化的「觀光」行為。
在馬丁.帕爾看來,旅遊業是現代消費主義的極致表現。他拍攝了在比薩斜塔前做著千篇一律推塔動作的遊客、在泰國海灘上擁擠的日光浴者、在巴黎羅浮宮只顧著拍照而無視名畫的人群。他揭示了旅遊的同質化:無論身在何處,人們似乎都在尋找相同的體驗,購買相同的紀念品,拍攝相同的照片。他指出了全球化帶來的文化扁平化,以及我們在尋求「異國情調」時的荒謬與盲目。這些照片既好笑又令人沮喪,精準地捕捉了現代人無處安放的好奇心與被資本裹挾的瞬間。


儘管在1988年,馬丁.帕爾便申請加入了馬格蘭攝影通訊社,在經過數年的考核期,以及馬格蘭攝影通訊社內部激烈的票選後,馬丁.帕爾以一票之差,於1994年取得正式會員(Full Member)的資格。
他也在2013至2017年出任該社主席,在任內馬丁.帕爾參與機構對紀實攝影定位的調整,以及新一代作者與多元敘事形式納入通訊社體系的相關決策過程,以實際行動回應21世紀數位化與紀實攝影語言多元化的現狀。
攝影書成為一種獨立藝術形式奠定者
除了在攝影創作上的貢獻之外,馬丁.帕爾對攝影史的付出還體現在他對攝影書(Photobook)的推廣上。他是一位狂熱的攝影書收藏家,並與格里.巴傑(Gerry Badger)合著了三卷本的《攝影書的歷史》(The Photobook: A History)。這套巨著重新定義了攝影書作為一種獨立藝術形式的地位,挖掘了許多被遺忘的傑作,並改變了博物館和收藏界對攝影出版物的看法。馬丁.帕爾認為,攝影書是攝影作品最完美的載體,這種觀念深深影響了當代年輕攝影師的創作方向。
暮年時,他在布里斯托成立馬丁.帕爾基金會(Martin Parr Foundation),收藏並整理自身作品,同時展出與支持英國及國際攝影家。他曾說他「喜歡透過攝影,從現實中創造虛構」,把紀實背後的「攝影家之眼」具現化。不論正反,多數人都同意他為英國紀實攝影開啟了一條色彩鮮明且幽默的道路。

對於紀實攝影,他認為紀錄不需要總是關於宏大的悲劇,日常的瑣碎與個人對世界的視角同樣是「紀實」的一部分。
「我看著那些攝影師衝向戰場、饑荒現場,以及世界上所有我們需要透過影像了解的糟糕事物,但我對做這些沒興趣⋯⋯攝影是關於記錄世界以及你與它的關係。你可以說Instagram上也有很多紀實照片。在這個時代,紀實是一個非常寬廣的平台。」
(I don’t see myself as a photojournalist. I see them rushing off to, you know, wars and famines and all the other nasty things in the world that we need to know about through photography and film, but it doesn’t interest me to do that… I mean, it’s about recording the world and your relationship to it, so yeah, you could argue there are a lot of documentary pictures on Instagram. Documentary is a wide platform these days.)
馬丁.帕爾
正如馬丁.帕爾所言,他拍攝的是「世界的本來面目」。他從不批判被攝者,而是批判那個塑造了人們行為的社會結構與消費文化。馬丁.帕爾的鏡頭永遠不會再開啟,但他留下的那些色彩斑斕的影像,將繼續在未來的歲月裡,提醒著每一個觀看的人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