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羅浮宮館藏珠寶在光天化日之下遭竊的事件成為全球熱議話題，數名嫌犯已陸續落網，不過珠寶下落依然不明。而同樣遭竊且迄今未能尋回的知名藝術品，還有出自於創作主題大膽且具挑釁意味的義大利藝術家莫瑞吉奧．卡特蘭（Maurizio Cattelan）之手的《美國》（America），是一件製作於2016年、由101.2公斤的18K金打造的馬桶裝置，以炫目光澤映照人類對權力與慾望的永恆追逐，也因現存的唯一版本在近期即將登上蘇富比（Sotheby’s）紐約拍場再度引發關注。
由誰定義藝術的神聖與世俗？
馬桶的造型讓人聯想到達達主義藝術家杜象（Marcel Duchamp, 1887-1968 ）在1917年將現成的小便斗命名《噴泉》（Fountain）作為藝術品展出，藉此質疑與挑戰什麼是藝術的定義？以及由誰定義？不同的是，杜象移除了小便斗的實際功能，將其安置於基座上的設計，在某種程度上仍保持藝術品的所謂神聖性。而卡特蘭則在重啟這段傳奇之時再度進行顛覆，他讓這件雕塑回歸原始用途，讓觀眾直接使用這件展品，全然打破藝術品與觀眾之間的距離，由此揭示自己對博物館神聖性的挑戰。再者，黃金自古以來便在人類社會當中，作為權力與慾望的象徵；卡特蘭讓人類賦予貴金屬的豪奢意象與本能的排泄行為共存，《美國》必須被使用才能真正彰顯其存在價值，他透過作品提出的不只是對階級與消費主義的反思，更是對「平等」的質疑——這個曾開放給大眾使用的馬桶，是否真能消除彼此之間的差異？
《美國》目前已經在蘇富比全新啟用的全球總部——紐約歷史建築布魯爾大樓（Breuer Building）的廁所進行展出，並將於美東時間11月18日舉辦的「The Now與當代藝術晚間拍賣」公開銷售。起拍價將以作品本身的黃金總重對應拍賣當日的金價予以浮動，若以10月31日為例，約自1000萬美元起拍，並接受以虛擬貨幣支付。卡特蘭——這位徹底的「挑釁者」成功滲入並顛覆了長久以來支撐藝術世界的市場與體制，對於創作與作品價值之間衝突關係的敏銳探索達到即時而明確的對價狀態。《美國》以黃金之價反思藝術的價值與信仰，更映照出人類在消費、權力與欲望循環中的自我凝視。
像是自2019年問世以來，每每亮相總會引發現象級話題的《喜劇演員》（Comedian）在去年的蘇富比紐約秋拍登場，這根以膠帶貼在牆上的香蕉在拍前估價為100萬至150萬美元，最終由中國加密貨幣企業家孫宇晨（Justin Sun）以成交價624萬美元高價競得，令外界咋舌的金額揭示出藝術價值往往並不在於作品主體，而在於社會對它賦予的信仰。
截至目前，卡特蘭在拍賣市場的最高成交紀錄為《him》，是以跪姿祈禱的希特勒為造型之雕塑，被視為戰後以來令人最感震驚與不安的創作之一，此作在2016年5月佳士得紐約舉辦的「注定失敗」（Bound to Fail）專場拍出1,718.9萬美元成交價。因此，估價達千萬美元的《美國》被視為極有可能改寫個人拍賣紀錄。
蘇富比紐約當代藝術部主管David Galperin表示，「《美國》是莫瑞吉奧．卡特蘭的傑作。它是映照藝術世界的一面名副其實的鏡子，直面關於藝術最令人不安的問題及藝術市場和博物館珍視的信仰體系。卡特蘭以其最偉大的杜象派姿態（Duchampian gesture），揭開了一個世紀的藝術史，同時憑藉獨具個性的無畏精神、理念天賦與極度幽默，設想出一種全新的思維方式。」
從古根漢到布萊尼姆宮：黃金馬桶的夢幻與現實
2011年紐約古根漢美術館（Solomon R. Guggenheim Museum）舉辦「莫瑞吉奧．卡特蘭：一切」（Maurizio Cattelan: All）展覽，作為他宣示退出藝術圈的告別之舉，當時幾乎把所有作品都懸吊在博物館的圓形大廳內。而在2016年，重新回歸藝術圈的卡特蘭同樣選擇於古根漢美術館再度亮相，並以18K金打造的馬桶《美國》示眾。不同於在畫廊或博物館等展示空間當中，觀眾總被告知請勿觸摸作品，《美國》是可以實際使用的馬桶，消除了擺設於白盒子的牆面、展櫃以及絨繩欄柱所形成的距離感，被安裝在美術館的洗手間並邀請觀眾入內體驗，在長達一年的展覽期間吸引逾10萬名觀眾不惜排隊數小時，以和藝術品進行最私密的「貼身接觸」。
卡特蘭曾表示：「無論你吃的是200美元的午餐，還是2美元的熱狗，上廁所的結果都是一樣。」此裝置將真實與荒誕、藝術品與現成物、創作者與使用者之間的界限予以混淆，也表明了他的藝術以及它所探討的真理、歷史和價值觀等認知，永遠不會出現在大眾預想得到的地方。金光閃閃的《美國》在其直白的造型之下隱含著尖銳的涵義，被視為針對「過度追求財富」的諷刺，帶有扭曲的美國夢之指涉。「卡特蘭重返古根漢美術館不僅是一次簡單的回歸，更是一次理念上的宣戰。在藝術價值的主觀性遭遇質疑之時，他以一件物質價值無可爭辯的作品作為回應。在廁所展示這件作品，是一種表現財富與排他性的獨特方式，同時賦予該作品真正普遍的功能。」蘇富比紐約當代藝術拍賣主管Lucius Elliott作出如此分析。
關於黃金馬桶還有一件趣聞：當川普 （Donald Trump）在2017年首度就職美國總統時，白宮曾向古根漢美術館商借梵谷（Vincent Van Gogh）的作品《雪景》（Landscape With Snow）以裝飾空間，卻遭策展人Nancy Spector婉拒並表示願意出借《美國》供美國第一家庭使用，「若總統和夫人有興趣安裝在白宮內，藝術家願意長期借出這個價值連城、易受損壞的作品，館方也會提供安裝與保養指引。」不過白宮並未對此作出回應。儘管黃金馬桶的構思早於川普入主白宮，但卡特蘭認為，川普的狂人作風在美國造成的廣泛影響力與討論度，使這件作品成為對時代最尖銳的註腳，也由此產生更多解讀空間。
而更戲劇化的發展還在後頭，卡特蘭在2019年9月於英國前首相邱吉爾（Winston Leonard Spencer Churchill, 1874-1965）的故居布萊尼姆宮（Blenheim Palace）舉辦「勝利並非選項」（Victory is Not an Option）展覽，呼應布萊尼姆宮承載的政治與歷史背景，探討了國家認同、權力與人性等具有時代意義的議題。然而，在開幕的第三天清晨，《美國》遭到五名竊賊以槌子等工具強行破壞連接著金馬桶的廁所牆面與管線，僅花費五分鐘便將作品運走，而現場的狼藉情況則成為吸引觀眾持續進場參觀的原因。外界甚至一度認為是這位擅於製造話題的藝術家自行安排的橋段，卡特蘭則維持一貫的黑色幽默風格對此回應道：「我一向喜歡劫盜電影，現在終於親自參演了一部。」在數個月後，義大利規模最大的保險公司忠利集團（Generali）也趁勢邀請卡特蘭擔任代言人，針對藏家推出藝術品、珠寶與其他貴重物品的保險方案。宣傳海報更大玩地獄梗，以卡特蘭作品遭竊的新聞事件，搭配畢卡索名言：「好的藝術家模仿，偉大的藝術家剽竊。（Good Artists Copy, Great Artists Steal.）」，令人莞爾。根據外媒報導，兩名男子在今年6月以竊盜罪各被判處監禁4年與2年3個月，然而《美國》卻未能被尋回，檢方推測極有可能已被分解為小塊或熔解以便流入黑市銷售。
持續挑戰市場體制
在卡特蘭之前，以惡趣味創作向藝術市場提出挑戰的，還有同樣是義大利出身的藝術家皮耶羅．曼佐尼（Piero Manzoni, 1933-1963），他在1961年製作的《藝術家之糞》（Merda d’artista / Artist’s Shit），是限量90個且有編號、淨重30克的罐頭裝置，貼著以義大利文、德文、法文和英文書寫的標籤，註明內容物是自己的糞便：「藝術家之糞。內容物淨重30公克。新鮮保存。1961年5月生產裝罐。」出於不滿社會崇尚消費主義和大量生產的挑釁，曼佐尼以此創作挑戰藝術品的界限，並凸顯藝術家將自身形象商品化的現象，同時也藉此諷刺20世紀中期藝術界益發追求的資本主義，《藝術家之糞》售價亦比照當時的金價訂為37美元並隨之浮動。儘管曼佐尼的藝術家友人Agostino Bonalumi曾表示，內部裝填的其實只是石膏，但因罐頭無法透過X光掃描確認內容物，若是打開罐頭則會使其價值大幅下滑，因此內容物為何至今似是無解。不過，可確認的是，《藝術家之糞》的市場行情已遠遠超越金價：在2016年12月，在米蘭的一場拍賣會上以27.5萬歐元（折合約33萬美元）成交，創下此作的最高拍賣紀錄。而《藝術家之糞》更成為泰特美術館、龐畢度藝術中心以及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等指標博物館之館藏。
如同前述藝術家以幽默與荒謬瓦解權威、質疑藝術體制的邏輯，至今仍身分成謎的Banksy則以行動實際「介入」市場，對藝術生產與交易機制做出破壞性的干預與回擊。Banksy創作於2006年的《手持女孩的氣球》（Girl With Balloon）在2018年10月5日蘇富比倫敦拍賣會以估價四倍以上的86萬英鎊落槌之後，作品竟在拍賣現場直接被安置於畫框當中的碎紙裝置銷毀而僅剩上半部保持原狀，引發全場驚愕並延伸出多種揣測。Banksy 在10月18日發表短片，證實這樁事件確實為他籌謀已久的自導自演，並以字幕表示拍賣會現場並未能如排練時順利將作品全數銷毀（In rehearsals it worked every time…），似乎頗有惋惜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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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原本競得此作的女性買家，最後仍決定以成交價104萬英鎊買下這件「自毀」作品，在當時成為藝術家拍賣紀錄的第二高價，而此作也透過Banksy的代理機構宣布，更名為《垃圾桶中的愛》（Love is in the Bin）。自毀作品的行為藝術凸顯出挑戰體制與突破社會秩序的意識，傳達出對創作、市場與社會現象等價值觀的批判與反思。當這件被宣稱為首件在拍賣會上「現場創作」的藝術品，在2021年10月再度現身蘇富比拍賣，估價上看400萬至600萬英鎊，最終以1,858.2萬英鎊（折合約2,532.7萬美元）成交，創下Banksy迄今最高成交金額。拍賣不再只是交易的終點，而成為藝術行動的一部分，讓市場本身成為完成作品的其中一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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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個藝術與資本幾乎難分彼此的時代，《美國》的問世不僅是一場關於藝術意義及其價值的革命性討論，也是一面映照社會體制的鏡子。卡特蘭曾直言：「我其實覺得現實比我的藝術更具挑釁性……我只是從中汲取靈感；我總是借用日常生活中的片段——真的，就只是一些碎屑。」他讓觀念藝術不再只停留在思辨的殿堂，而轉化為物質經濟的競逐場。《美國》既是馬桶，也是神壇，在荒謬與神聖之間擺盪，讓觀眾於凝視與使用之間不僅看到權力的顯影，也照見自身被體制包裹的處境。
楊椀茹 （Yang, Wan-Ju）( 190篇 )臺北市立教育大學視覺藝術研究所碩士。現為典藏雜誌社採訪主編，曾任《典藏投資》、《典藏．今藝術&投資》資深採訪編輯、文建會建國百年專案計畫人員。以藝術產業、拍賣動態、人物專訪與展覽評析為主要論述方向。另曾參與《THE POST POINT》2022年台北電影節特刊、2022年台北當代藝術博覽會TAIPEI DANGDAI特刊編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