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潛意識的翻攪──專訪2025璞玉獎得主

潛意識的翻攪──專訪2025璞玉獎得主

「璞玉發光-全國藝術行銷活動」由國立新竹生活美學館主辦,透過繪畫比賽徵選潛力創作者,並支持其進入藝術產業。今年「璞玉獎」得主包括許雁、馬如龍、吳惠淳、陳奕龍與陳顥勻五位藝術家,得獎者作品聯展將於9月18日至10月6日在中正紀念堂展出,10月9日至11月2日於國立彰化生活美學館展出。此次展出的作品無論媒材是使用膠彩、水墨、油彩,或是針筆,都以細膩的筆觸與真摯的色彩點描渲染私密情感與成長經歷,訴說記憶深處歷久彌新的心緒。

由文化部所屬國立新竹生活美學館主辦的「璞玉發光–全國藝術行銷活動」,每年徵選出無畫廊專屬經紀合約的平面繪畫創作者,藉此支持藝術家的創作發展,為他們提供進入藝術產業的契機。自2010年啟辦以來,這項比賽已經邁入第16年,並於2019年進行賽制調整,每年選拔出12位得獎者。今年的「璞玉獎」由許雁、馬如龍、吳惠淳、陳奕龍與陳顥勻等五位藝術家獲得,入選獎得主為陳妍妮、高安柏、吳瑜桓、王詩瑩、王怡文、吳家潁、陳芷若等七位創作者。

許雁在蜷縮的夢魘裡抱住自己

璞玉獎得主許雁對於繪畫創作熱情從未動搖,國防大學美術系畢業後從軍人身分轉為畫室老師,四年前與大學時期的教授聚餐受到鼓舞,決定繼續到東海大學美術系攻讀研究所,才因此接觸並學習膠彩畫,這也讓她重新找回創作中的敘事能量。初見許雁畫作也許會以為她以描繪女體與女性經驗本身為創作核心,然而仔細忖度可以發現,她的身體描繪從來都不是真正的目的,而是透過身體的姿態與背離、逃避凝視的臉面,訴說其生命的掙扎與創傷,將夢境中的情緒具象化。《夢的間隙》可說是開啟此系列的重要轉折,在這些重複發生的夢境中,許雁竭力抗拒成為觀看的對象,而畫面的背景與人物肌理,乃至於花朵、羽毛等華麗的裝飾性元素,都是她華美繁複的心靈風景,是所謂情感的具體展現。

開啟此系列的重要轉折,在這些重複發生的夢境中,許雁竭力抗拒成為觀看的對象。圖為許雁的《夢的間隙》。(國立新竹生活美學館提供)

夢境是糅合了記憶、潛意識,以及最深層想望,最虛幻卻也最真切的國度,而創作是許雁能夠「封存、靜置情感的私密空間」。在訪談中,她指出「面對凝視的姿態」是貫穿她系列創作的共通核心,更以「創傷的結痂」來形容自己畫中不平的質地與破碎的筆觸,這樣的筆觸,使得其繪畫中的主體得以延展,並且加入金箔,使背景成為主角內在心靈活動湧現的外在詮釋。擁有紮實水墨底蘊的她,審美上融匯東西,認同梵谷的色彩與筆觸運用,忠於情感而非以客觀景象為依歸;她富麗的裝飾性,乃至於金屬箔的運用又與克林姆異曲同工;此外,日本藝術家松井冬子透過解剖與病變的方式將痛苦具象化、竹久夢二藉由五官比例變形達到「抒情畫」優雅寂寥,且夢幻唯美的作法,都深深地影響了許雁對於內心精神世界的表達。

創作是許雁能夠「封存、靜置情感的私密空間」。圖為許雁的《夢影》。(國立新竹生活美學館提供)

談及色彩運用,許雁提出「心扉書套」的概念,即日本常見以不透明,同時有高度裝飾性、能夠彰顯個人美學特色的書套,包裹自己在公開場合閱讀的書籍,而不讓旁人品評側目的作法。她刻意以瑰麗甚至出乎意料的用色入畫,成為觀看時的緩衝,一種溫柔的偽裝。在畫作《夢影》中,以灰白的色調描繪陰影,營造出反常的光源印象,彷彿被朦朧的夢景籠罩,如織網狀的筆觸,穿插金屬箔,時而如火苗,時而如蒸騰水氣、煙霧瀰漫,無論如何,都是滿溢情緒的噴發,勢不可擋。

以瑰麗甚至出乎意料的用色入畫,成為觀看時的緩衝,一種溫柔的偽裝。圖為許雁的《在夢裡》。(國立新竹生活美學館提供)

銀河是童年,是死亡,是馬如龍的摩登動物星球

自有記憶以來,馬如龍最早先的夢想是成為開採化石的考古學家,逐漸了解實地考古的工作機會稀缺後,國中轉換目標想要成為漫畫家,這或許可以從他在畫作中加入對話框等風趣元素中看出端倪,為了不依賴文字,他靈機一動,創作出以無語長頸鹿為主角的畫作《「  」》,馬如龍相信繪畫不需有標準答案,期待「透過半開放式的場景,提供觀者自己想像跟拼湊的權利」。

馬如龍相信繪畫不需有標準答案。圖為馬如龍的《「 」》。(國立新竹生活美學館提供)

從小受到「喜歡逗弄小朋友的水瓶座老爸 」影響,馬如龍選擇藉由情境轉化這份幽默態度,注入創作。他在繪畫的理想鄉中拼湊置入河馬、長頸鹿、恐龍化石,綴以氣球、路標等看似風馬牛不相及的無厘頭反差組合,時常以繁星點點的銀河星系為繪畫背景,原來外太空在他的創作脈絡中借指烏托邦,一方面是他擺脫古典繪畫的「摩登」對策,另一方面,在《安全降落》中,他以太空人的角色原型畫龍點睛,太空人以其設備造型,一眼就能辨認為人類,卻又不直接顯露年齡、性別、種族,其普世性成為任何觀者均適用的投射入口,而非任何特權族群,不會因為長相受限而有排他性。

太空人以其設備造型,一眼就能辨認為人類,卻又不直接顯露年齡、性別、種族。圖為馬如龍的《安全降落》。(國立新竹生活美學館提供)

受傳統美術教育訓練的他,高中在畫靜物時,受到荷蘭虛空畫派(Vanitas)啟發,畫中常見骷髏頭、水果花卉等物件,用以暗喻死亡,豐盛甜美的衰敗易朽,以及奼紫嫣紅的稍縱即逝,加上兒時著迷於化石的幻想,催生出畫作《最後我們都笑了》:只見兩隻恐龍(骷髏)頭化石對望,另有代表新生及希望,往往只在歡慶的場合中出現的氣球穿插其中,右手邊的化石頭上竟然有一隻迷你玩具恐龍,且頭戴泡泡般的頭盔,難道玩具小恐龍在外太空也要改變造型?逗得兩隻「老前輩」合不攏嘴!簡單三名角色,從初生到作古,竟俐落地收整了童年的志趣、生之喜悅與死之思索,調皮與灑脫交錯共存。

頭戴泡泡般的頭盔,難道玩具小恐龍在外太空也要改變造型?逗得兩隻「老前輩」合不攏嘴!圖為馬如龍的《最後我們都笑了》。(國立新竹生活美學館提供)

吳惠淳漂泊的記憶碎片

受專業水墨訓練的吳惠淳,以臺灣花磚與大海元素貫穿全系列,創作始終圍繞著對於「真實」與「虛幻」的叩問,所有矛盾與複雜的心緒,生命之中難以界定的體受,轉化成她畫面中多層次交疊的墨色,虛實交錯的視覺語彙,讓作品在現實與想像之間流動,花磚與海水、礁石相對,帶給觀者若有似無,難以捉摸卻絕對真實的情緒。選擇以花磚的元素鋪天蓋地構建畫面,靈感其實來自於電影《駭客任務》中密密麻麻、不斷下墜的綠色程式碼,來自臺南的她,反觀自身的假想虛擬世界,最能代表其結構矩陣的元素,必定是原鄉日常記憶中最親切可愛的花磚。雖然說傳統花磚常有粉嫩青綠的繽紛色彩,然而花磚元素在她的創作中代表了情感記憶,私密且較為朦朧模糊,為了揣摩,她將色彩抽離,又像是透過毛玻璃窺探世界,曖昧不明同時保留乘載情緒的餘韻空間。

畫面中多層次交疊的墨色,虛實交錯的視覺語彙,讓作品在現實與想像之間流動。圖為吳惠淳的《蔚藍海灣#3》。(國立新竹生活美學館提供)

以海洋作為系列創作的另一主軸,一方面強調液態流動的不確定性,呼應她多次遷居他鄉的漂泊經歷,另一方面取其豐富強大的表現性,曾到南鯤鯓海邊以及北海岸寫生,面對各地既熟悉又陌生的海濤,吳惠淳感覺自己彷如茫茫大海裡的一條小船,凸顯了個體命運與群體社會的對比。創作中吳惠淳尤其注重構圖中顯露與隱藏的關係,依照傳統技法先勾線再上墨填彩的她,同時借助了墨色的深淺透明,以及膠彩的飽和質地與分量。

吳惠淳感覺自己彷如茫茫大海裡的一條小船,凸顯了個體命運與群體社會的對比。圖為吳惠淳的《蔚藍海灣》。(國立新竹生活美學館提供)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其花磚的多變與意想不到,定睛細看花磚的紋樣並非寫實的幾何造型對稱,原來她並未使用道具輔助,反而有如液態化、正要融化流淌似的,為畫面增添了動態與驚喜,更讓客觀存在中冰冷堅硬的花磚,變得柔軟溫潤,含蓄而有溫度。

定睛細看花磚的紋樣並非寫實的幾何造型對稱,原來她並未使用道具輔助。圖為吳惠淳的《金色海岸》。(國立新竹生活美學館提供)

陳奕龍人性與神性的無限平衡

今夏才在凡亞藝術空間、宛儒畫廊參加聯展的陳奕龍,聚積生命經驗中妙不可言的片刻誤認:在疊石間發現宗教儀式的空間,在斷樹側影看見薩滿的前世今生,透過創作不斷對信仰的本質提問,試想將人類文明的雜質過濾去除後,其他的生命體擁有信仰的可能性「在對自然的敬畏、對高大物體的崇拜、對特殊能力的臣服」之間,信仰體系裡不可缺席的是什麼?他強調「宗教、信仰與迷信」常被混淆卻是具有迥異意涵的詞語,宗教有其存在脈絡,對於文化藝術也有所貢獻;信仰是一份安全感,是補足理性思考之餘,能夠更快速、更容易做出判斷的機制,有些類似於忠誠主顧依品牌選購的原理;迷信則是沒來由、缺乏邏輯的盲從與跟隨。

「在對自然的敬畏、對高大物體的崇拜、對特殊能力的臣服」之間,信仰體系裡不可缺席的是什麼?圖為陳奕龍的《通天-1》。(國立新竹生活美學館提供)

2024年以「後信仰時代」為題進行了一系列創作,他發現當代人「以個人為本體,吸收各宗教裡認同的東西,而集結成自己的自我價值」,並在畫作中檢驗人性與神性的關係:究竟符合數學規律的畫面具有的迷人特質,更接近神性還是人性?「早期傳統信仰或許是將未知替換成神的概念」,一如遠古對於火的崇拜,神性也許存在於科學來不及解釋的地帶。回歸畫作本身,用色上基於傳統油畫訓練,調色以肉眼所見物象為依歸,即便繪畫內容脫離寫實,還是會避免顏料本色的艷俗而降低彩度,他坦言參考浮世繪、敦煌壁畫、古典宮牆中溫雅細緻的配色,除此之外,他尤其喜歡帶有螢光色的珊瑚粉,介於橘與紅之間的粉嫩色調,他形容這樣的配色是現代與傳統的結合,同時具有衝突的美感。陳奕龍透露近年來聚焦在宗教畫的學習與觀摩,勾線多半出現在東方繪畫中,而他選擇性使用西方油彩傳統缺少的「輪廓線」來強調、營造畫面輕重,疏離主次,有明晰的勾線,才能映襯模糊的周邊。

究竟符合數學規律的畫面具有的迷人特質,更接近神性還是人性?圖為陳奕龍的《通天-2》。(國立新竹生活美學館提供)

從三張畫作的構圖來看,陳奕龍不論在「聖山」或是「通天」的系列畫中必有豎立高聳入雲的主體意象,他發現,從地方的搶孤到代表臺北的101大樓,甚至是巨石陣與《聖經》中的巴別塔,只要夠高,就會成為敘事的中心,他創作時再加上附屬的樹木或者人影圍繞,利用等距線性排列,儀式感自然產生。此外,畫作中常見的拱門與邊框,提醒觀者畫中景象與真實世界有著不可跨越的隔閡。而畫中天空的小圓點,可能是月亮或太陽,總歸是最原始的天象信仰根源。幾何的運用還有另一層巧思:在參訪印尼婆羅浮屠、普蘭巴南的佛教與印度教造像時,發現密集看似雜亂無章的細部,都可以透過幾何的遠景輪廓整理化約,而顯得神聖莊嚴,正因如此,他選擇在畫作的齊整框架之內,於細部暈染滴流,保留有機的筆觸,藉此映照神性與人性的矛盾無解,「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陳奕龍繼續提問:聖經裡具有毀滅性的大洪水如果是神性,那麼神的理想與律法殘不殘忍?彩虹之約的仁慈何嘗不是人性的光輝?

密集看似雜亂無章的細部,都可以透過幾何的遠景輪廓整理化約,而顯得神聖莊嚴。圖為陳奕龍的《聖山》。(國立新竹生活美學館提供)

陳顥勻——荒蕪也成花園

以「躺平青年」形容自己筆下呈現新世代年輕族群的心境,陳顥勻本次得獎的畫作中,以《薄荷綠洲》尤能呼應此一題旨:在一片枝葉綿延的綠意中,一名身體渾圓,雙腳小巧的角色「芽靈」躺臥其中,不見雙手與面目,取而代之的是一朵神似罌粟的大紅花,以慵懶自適的姿態出現在畫面中。喜愛觀察花草的陳顥勻透露,創作中多半並沒有想要觀者指認植物品種的設想,此畫僅以畫面色調聯想到薄荷,畫中所繪花卉也並非特別定花種,不需視為文化符號解讀,沒有額外的寓意,純粹是按照自身觀看經驗中對於花卉的印象,隨著畫面上的視覺安排而設。

畫中所繪花卉也並非特別定花種,不需視為文化符號解讀,沒有額外的寓意,純粹是按照自身觀看經驗中對於花卉的印象。圖為陳顥勻的《靜謐之境》。(國立新竹生活美學館提供)

畢業於高雄師範大學的陳顥勻,以針筆繁複細膩的筆觸勾畫鋪排,以水墨設色淡彩暈染,間以留白調度,酣暢雅逸,不失可愛。畫作《靜謐之境》中以花冠為首的角色坐在畫面左下方的綠茸小丘,蕊心比四周的百花都繁複的祂兀自盛開,身後是細筆描繪的天色浮雲,與若有似無霧氣氤氳的暈染相映成趣;《救贖樂園》中,身形相仿的角色,改以帶有圓點艷紅蘑菇菌帽示人,彷彿正要踏上貓耳,而畫面中央匍匐在地的貓咪,象徵了侵入她理想世界的外來勢力,目不轉睛地盯著兩尾姿態反常,鱗肉黯然失色的兩隻魚,由繩線牽繫於貓掌中,前者肚皮朝上,後者垂頭喪氣,彷彿受制於人,用盡垂死前掙扎的力氣,這才發現貓背尾之間,草木竄生,原來草木與「芽靈」都是她的情感寄託與正義的化身。

當下的心境多半直接反映在畫作的留白上,越是細密緊迫的構圖表示焦慮與壓力,越是舒心時所畫之處越是疏淡留白。圖為陳顥勻的《救贖樂園》。(國立新竹生活美學館提供)

以造夢為人類本能,陳顥勻將自己的畫作比為精神綠洲,特別著迷於反覆纏繞細微的繁複刻劃,是她在面臨生活壓力時宣洩時的最佳管道,也是暫時拋開現世煩憂的情感寄託,多半不打線稿的她,更直言當下的心境多半直接反映在畫作的留白上,越是細密緊迫的構圖表示焦慮與壓力,越是舒心時所畫之處越是疏淡留白。

一名身體渾圓,雙腳小巧的角色「芽靈」躺臥其中。圖為陳顥勻的《薄荷綠洲》。(國立新竹生活美學館提供)

114年「璞玉發光-全國藝術行銷活動」得獎者作品聯展
展覽期間:2025/09/18-2025/10/06
展覽地點:中正紀念堂 三樓4展廳
展覽期間:2025/10/09-2025/11/02
展覽地點:國立彰化生活美學館 第三展覽室

陳賦(Greta Chen)( 17篇 )

以情感富足為美,以精神周遍為智,在美感與智識之間,挑戰文字的延展性。現任典藏ARTouch採訪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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