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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金漆裡的文學風景——初音:德川千代姬的華麗嫁妝

日本金漆裡的文學風景——初音:德川千代姬的華麗嫁妝

德川家光之女千代姬出嫁時所攜的華麗嫁妝,由名蒔繪師幸阿彌長重領銜,其工房傾全力打造,歷時約兩年半方始完成,即今日日本國寶《初音婚嫁調度品》(初音の調度)。此套婚嫁器具種類繁多,完整呈現江戶時代上流貴族女性婚嫁儀禮中的生活器用。今年適逢德川美術館創館90週年,特別精選現存70餘件展出。

寬永16年(1639),一場牽繫著江戶幕府政治命脈的世紀婚禮隆重登場。時值將軍德川家光(1604–1651)膝下久無子嗣,將年僅兩歲半的掌上明珠千代姬(1637–1698),許配予尾張家第二代藩主德川光友(1625–1700),藉此鞏固將軍家與御三家的政治聯繫。為成就這場門第尊榮的婚儀,遂命蒔繪師幸阿彌長重(約1599–1651)率工房傾力製作了一套婚嫁用品,耗時約二年半,方得完備,其絕倫的蒔繪工藝與裝飾紋樣,象徵日本漆藝史上的經典之作。

日本國寶《初音婚嫁調度品》(初音の調度),德川千代姬的嫁妝。(©德川美術館藏)

今年適逢德川美術館90週年紀念,特別展出僅存70餘件,仍熠熠生輝的日本國寶《初音婚嫁調度品》(初音の調度)。(註1)所謂「初音」,源自日本古典文學《源氏物語》第23帖之名,全套婚嫁用品中,諸多器物以該帖情節入紋,極富文學意涵,將平安時代的風雅意象,轉化為江戶時代的視覺詩篇,無法遮掩德川將軍家的榮光。

17世紀 土佐光吉,《源氏物語繪色紙帖》〈初音〉新春故事場景。(圖片來源:Colbase)

日本第一豪華嫁妝

全套婚嫁品,器用種類多元,涵蓋貴族女性婚嫁儀禮中常見的各式用器,尤以由黑棚、廚子棚、書棚所構成的「三棚」最具代表性。黑棚陳列妝梳用品,如齒黑箱、櫛箱、赤手箱等(圖1);廚子棚除梳妝用品外,亦置香道具、薰爐、短冊箱等(圖2);書棚則擺放冊頁裝或捲軸文書(圖3)。

圖1 《初音蒔繪黑棚》陳列妝梳用品,江戶時代 1639年,高67.4、縱38.2、橫77.8公分,德川美術館藏。(攝影/顏子軒)
圖2 《初音蒔繪櫥子棚》陳列香道具、薰爐等,江戶時代 1639年,高76.0、縱39.7、橫101.5公分,德川美術館藏。(攝影/顏子軒)
圖3 《初音蒔繪書棚》擺放冊頁裝或捲軸文書,江戶時代 1639年,高111.5、縱46.2、橫92.3公分,德川美術館藏。(攝影/顏子軒)

此外,尚包括數件體量較大的器具,如鏡台(圖4)、成組的耳盥及輪台(圖5,註2)、收納衣物、刀把的家具等(圖6、7)。亦有硯箱、長几等文房用器(圖8、9),以及祝寓夫婦合和成對的貝桶、棋具等娛樂用器(圖10、11)。整體配置兼具實用性與生活情調,顯現當時上層階級對於婚儀用器之講究與排場。

圖4左 《初音蒔繪鏡台》,江戶時代 1639年,高62.0、縱27.5、橫27.5公分,德川美術館藏。(攝影/顏子軒)
圖5右 《初音蒔繪耳盥.輪台》,江戶時代 1639年,耳盥高17.9、徑26.1;輪台高18.9、徑28.0公分,德川美術館藏。(攝影/顏子軒)
圖6 右起《初音蒔繪衣桁》,江戶時代 1639年,高165.3、橫185.5公分,德川美術館藏。《初音蒔繪靠墊箱》,江戶時代 1639年,高26.5、縱37.8、橫30.2公分,德川美術館藏。《初音蒔繪帶箱》,江戶時代 1639年,高16.7、縱77.5、橫19.6公分,德川美術館藏。(攝影/顏子軒)
圖7左上 江戶時代 1639年,《初音蒔繪刀掛》高40.8、橫57.0公分;圖8左中 《初音蒔繪硯箱》,江戶時代 1639年,高5.4、縱24.5、橫22.8公分;圖9左下 《初音蒔繪几》,江戶時代 1639年,高26.3、縱38.2、橫93.8公分;圖10右上 《初音蒔繪貝桶》,桶高38.0、徑36.6公分;圖11右下 《胡蝶蒔繪棋盤‧駒箱》,盤高16.3、縱36.6、橫33.4公分;箱高7.5、縱13.3、橫11.5公分,德川美術館藏。(攝影/顏子軒)

冰融池面澄如鏡:光源氏六條院邸的新春景象

千代姬所攜嫁妝約47餘件,器表可見以若干相同元素組成的紋飾主題「初音」,堂皇而開敞的殿堂置於一隅,斜望殿前庭園,池水清潤,奇石浮列如嶼,蒼松、紅梅搖曳生姿。(圖12)

圖12 (左)《初音蒔繪硯箱》蓋面、(右)《初音蒔繪硯箱》蓋面,江戶時代 1639年,德川美術館藏。(攝影/顏子軒)

漆器上的萬千春景,可見繁複的蒔繪工藝交織而成。前景庭池以連綿的曲線勾勒出水面滉漾之態,施以金粉後粼粼閃動,蜿蜒展開畫面空間。沿岸細灑粉末濃淡有度,營造如水氣氤氳之效果。遠景薄灑較粗的梨子地粉,表現斑雜質地,與前景區隔出相對的空間層次。

環繞庭池裝飾更顯繁麗,立體隆起的山石,覆以金銀濃淡錯落,渾厚的塊面層疊起伏,局部再嵌入薄金,表現結晶般的礦石質感。平緩的波堵貼飾薄碎切金,綴以細筆描繪之花草,增添自然生息。春樹滿開,更貼飾珊瑚點綴紅梅紛披,百花繚亂盎然躍於器表。

《源氏物語》〈初音〉帖開篇正值新年元旦吉日,眾人齊聚六條院春之殿內,行年賀長壽之儀,共賞早春氣淑之景,嫩草斑斕,梅吐芬芳,好似極樂淨土。(註3)文本裡的雅緻庭園,光燦燦化為金漆裡極具裝飾性且細緻描繪的庭園風景。

飄蕩於天地間的和歌

〈初音〉帖中,正當眾人歡度新春吉時,洋溢節慶喜悅之際,捎來了明石夫人寄賀之禮,繫以五針松枝,綴有鶯形飾物,內有和歌:「年歲悠悠,與松長待而度之人,且願今日,使聞鶯鳥初啼之音(年月を松にひかれてふる人に今日鶯の初音きかせよ)。」此歌藉長松及鶯啼象徵節氣瑞兆,亦深藏光陰荏苒而逝,幽微人情之殷殷而盼,正是明石夫人對自幼離身的女兒,無盡的孤寂與思念。

這首和歌正為此帖題名來由,在傳遞早春景氣之時,寄託深厚人間親情,細膩表現了多重的文學意境。和歌中蘊含情思的片片字詞,透過漆藝技法嵌融於畫面中,轉化為紋樣散布於器表,與景致共鳴。

以《初音蒔繪大角赤手箱》為例,蓋表右側的岩石上,順著山石紋理隱現「年月を」三字,石上虯曲的松樹圖像即意喻「松」字,枝幹處圓轉的線條為「に」,頂端波渚隱含「ひ」字,左下方沿岸走勢「かれて」三字。(圖13)

圖13 《初音蒔繪大角赤手箱》蓋面,江戶時代 1639年,高28.3、縱40.8、橫32.6公分,德川美術館藏。(攝影/顏子軒)

其餘詩句依序環繞於器側各景之中,如隱現於山石皴理的「ふる」、撇捺似春樹枝幹的「人に」;(圖14)

圖14 《初音蒔繪大角赤手箱》側面局部。(攝影/顏子軒)

隨山岩輪廓線曲折起落的「けふ」(「今日」之古語)與「乃」(の);梅稍上,黃鶯鳴囀,同松字運用圖像兼具字面之雙重含義,既是景象也暗示和歌意象,成為極具象徵性的點景元素。(圖15)

圖15 《初音蒔繪大角赤手箱》側面局部。(攝影/顏子軒)

另有銘刻於岩壁上的「初音」;同長年松蜷曲多折的「き」,及迴盪於兩側春岸的「かせよ」。(圖16,註4)

圖16 《初音蒔繪大角赤手箱》側面局部。(攝影/顏子軒)

胡蝶飛兮花園中:春之殿的優雅宴游

這套嫁妝雖名為《初音婚嫁調度品》,尚見約10件裝飾主題取材自《源氏物語》第24帖〈胡蝶〉。〈胡蝶〉承續〈初音〉之敘事,細緻描寫於六條院船樂宴遊的風雅行事。雖是三月暮春,仍繁花似錦,眾人盛裝華服,乘龍頭鷁首之唐船,徜徉於無邊春色之中,雲霞如綺,櫻花紛飛,說不出的明媚風光。(註5)

以《胡蝶蒔繪几》為例,全景構圖滿布春色綺麗,物語中雅宴場景化為點景主題:雕飾龍頭鷁首的唐船橫波而渡,及右側高台上的火燄寶珠紋大太鼓,如臨船樂盛會。流水潺潺,水禽嬉遊,櫻樹盛放嵌以銀飾,同高聳突起的山石壟罩全景,漫天紛繁如雪,再現六條院春日浪漫雅趣。(圖17)

圖17 《胡蝶蒔繪几》,江戶時代 1639年,高26.1、縱38.1、橫93.8公分,德川美術館藏。(攝影/顏子軒)

蒔繪×文學:從源氏繪到春江圖卷

「初音」及「胡蝶」雖分別取材自《源氏物語》的文學篇章,反映光源氏盛年的風光與榮華,成為後世視覺文化備受著墨的表現重點。《源氏物語繪色紙帖》中,〈初音〉即呈現新春元旦六條院之場景,梅引飄香,殿內以光源氏為中心,明石姬君正凝神閱覽母親明石夫人來信,信上所繫五針松枝及鶯飾物安置於側。(圖18左)〈胡蝶〉則描繪仕女悉心裝扮、乘舟遊樂,並巧妙融入翌日佛事中,童女化身鳥蝶翩翩起舞之美景。整體畫面洋溢著春日遊宴之盛況,如櫻花恣放,熱鬧歡騰。(圖18右)

圖18 土佐光吉,《源氏物語繪色紙帖》 (左)〈初音〉、(右)〈胡蝶〉,桃山時代 17世紀,京都國立博物館藏。(圖片來源:Colbase)

不同於繪畫將人物姿態與行為居於畫面核心,重建故事場景以暗喻情節發展;蒔繪則傾向節制人物描繪,藉特定紋樣傳遞文本意涵。如《子日蒔繪棚》(圖19)各層分飾松葉、折扇及御所車的圖樣,即分別象徵《源氏物語》〈初音〉〈夕顏〉與〈關屋〉各帖主題;又如《初音蒔繪源氏簞笥》(圖20)蓋面所繪松枝、鶯鳥及鬚籠之紋飾,正取材自明石夫人贈予女兒的歲朝祝意,飽含節慶與思念交織之情。

圖19 《子日蒔繪棚》,江戶時代 17世紀,東京國立博物館藏。(圖片來源:Colbase)
圖20《初音蒔繪源氏簞笥》,江戶時代 18世紀,東京國立博物館藏。(圖片來源:Colbase)

千代姬的嫁妝中仍見相似表現,然蒔繪技法的靈活運用,已大為拓展「初音」的紋樣內容。庭景深淺交疊,形構出宏麗的山水景象,原作為信物象徵的鶯鳥,自由翱翔於春色之間,使和歌意象不僅潛藏於紋樣的解讀,而得以栩栩如生活現與器表。(圖21)

圖21 上至中《初音蒔繪料紙箱》蓋面(局部)、《初音蒔繪香盆》可見殿前迴廊繪有松枝、 鶯鳥及鬚籠之圖案。下《初音蒔繪文台》(局部)。(攝影/顏子軒)

隨器物形制有別,紋樣表現更為多元。成組器物雖分段呈現各景,倘將藏於景色中的和歌文字依序排列,藉庭池流水巧妙連接各景,展現連貫的畫面主題。(圖22)

圖22 《初音蒔繪十二手箱》(內容品),江戶時代 1639年,德川美術館藏。(攝影/顏子軒)

橫幅較闊長之用器,構圖更為鋪張,尤著重於描繪庭池浩渺之景,奇石宛如仙嶼巍然聳立,青松蜿蜒,紅梅燦放。(圖23)

圖23 《初音蒔繪几》,江戶時代 1639年,高26.1、縱38.1、橫93.8公分,德川美術館藏。(攝影/顏子軒)

尤以運用三棚開架成對之廚門,拼接成橫無際涯的大畫面全景,氣象清麗,宛如一幅春景圖卷。(圖24)

圖24  《初音蒔繪書棚》局部,德川美術館藏。(攝影/顏子軒)

在這片斑斕春色之中,間關鶯語傾訴,「初音」的新春題材祝願著千代姬人生一度的婚宴舞台。(註6)凝縮的蒔繪圖像,重新詮釋了《源氏物語》的文學意象,透過蕩徹於春景間的詩情畫意,巧妙連結千年共度的眷眷親情,映照出蒔繪與文學交融的極致展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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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釋:

註1 全套器物登錄為日本國寶的正式名稱為「婚礼調度類(徳川光友夫人千代姫所用)」,惟一般習作「初音の調度」,本文且沿用之。
註2 進行染齒時使用道具,耳盥盛水,於器緣置染劑,置於圓筒狀輪台托高使用。
註3 見紫式部著、林文月譯,《源氏物語 (二)》(台北:洪範書店有限公司,2018),頁512-514。
註4 此種將文字以繪畫風格加以變形,模仿自然物象書寫以交融於景色之中,為大和繪的一種裝飾手法,起源於平安時代,又作「葦手」或「葦手繪」。
註5 見紫式部著、林文月譯,《源氏物語 (二)》,頁526-530。
註6 亦有認為「初音」(はつね)音同「初子」,因此也蘊含婚姻永年、早年得子之祝意,呼應其政治聯姻之歷史背景。

參考書目

  1. 浅見雅子,〈江戸時代の婚礼道具——「初音の調度」について〉,《家政学雑誌》,25卷7期,1974,頁60-65。
  2. 森戶敦子,〈徳川美術館所蔵《初音の調度》 図像の再検討——寛永期における《源氏物語》古注受容を手がかりに〉,《美術史》,56卷2期,2007,頁411-427。
  3. 猪熊兼樹,〈蒔絵の心象風景〉,收入東京國立博物館、NHK、NHKプロモーション、讀賣新聞社編,《特別展やまと絵-受け継がれる王朝の美》,東京:NHK、NHKプロモーション、讀賣新聞社,2023,頁383-386。
  4. 紫式部著、林文月譯,《源氏物語 (二)》,臺北:洪範書店有限公司,2018。
  5. Bincsik, Monika. “Genji and Good Fortune: Bridal Trousseaux in the Age of the Tokugawa Shoguns.” In The Tale of Genji: A Japanese Classic Illuminated, edited by John T. Carpenter and Melissa McCormick,75-85. New York: The 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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