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以劇作分析配合展品為主,關於蔦重與畫師們的生涯描述,大多取自大河劇劇情而非史實,特此說明。
繼2024年,以日本平安時代作家紫式部為主題的《致光之君》之後,2025年大河劇同樣以文化人為主題,選擇以號稱江戶時代媒體王的蔦屋重三郎(蔦重)為主人翁的《大膽狂徒:蔦重繁華如夢故事》(べらぼう~蔦重榮華乃夢噺~)。這兩部大河劇除了跳脫過往常見的大江大海戰爭題材之外,其意義也在於彰顯了日本文化中具有世界性影響力的文化產物,一為目前所知人類最早長篇小說的《源氏物語》,二為日本曾經向外傳播,進而影響西方藝術史的浮世繪,可見其在文化推廣上的著力極深。
作為出版人的蔦重,就是江戶時代浮世繪發展的重要推手。2025上半年,在東京國立博物館平成館展出的「蔦屋重三郎:文化內容產業的風雲兒」(蔦屋重三郎 コンテンツビジネスの風雲児),便將《大膽狂徒!》劇中出現的各式浮世繪與出版品作了一個有趣的對話與參照。本文也將試著以劇作文本內容配合展品,解讀其背後的文化意涵。
大火災後的吉原復興與蔦重的出版契機
簡單訴說蔦重的生涯,1750年出生於當時幕府公認的吉原遊廓,被介紹遊女給客人的引手茶屋「蔦屋」收為養子,並從事租書業。《大膽狂徒》影集起始於1772年的明和大火,當時的蔦重為了復振遭受火災波及的吉原遊廓,便開始試著從「宣傳」著手,想要重新製作當時消費者來到吉原時必定會參考的《吉原細見》,因而慢慢走上出版人之路。
而在蔦重展中,作為開場的,是一幅由歌川豐春所繪製的《四季三遊里風俗圖》,則是明確地表現出了當時江戶(東京)一帶的遊廓生態,這是一組縱向四幅組成的長型掛軸絹本著色作品。上中下分別描繪了品川遊廓、深川以及吉原遊廓。

最上方品川遊廓的部分是離江戶中心日本橋最遙遠的地區,豐春描繪了三層樓高的妓樓上,遊女們與客人們共同賞月並遙望品川的濱海風光與明月。而這正是在品川當地最有人氣,稱為「月待」(月待ち),顧名思義即靜待月亮升起的賞月活動。
中間則是視角從品川從日本橋推進的深川地區,描繪的是夏季菖蒲花盛開的池邊,或坐或躺的客人和女郎們。而最下方則是持續往北推進至淺草一帶,櫻花盛開吉原的花魁道中,即花魁前往拜訪客人所在引手茶屋的行列,描繪出了此地獨有的文化氛圍與妓樓貴客的奢侈派頭。
豐春描繪的這幅畫,將時空、季節和地域位置的各種元素全部混搭、拼貼,表現出獨有的畫面構成。不過看過劇的觀眾,勢必會想到吉原大火後衰弱不振的原因,某種程度也來自於此地不論待人接物或是消費形式,皆有複雜的規矩和儀式,導致客人們後來反而較青睞行事自在的品川遊廓以及私娼聚集的深川地區,這也讓蔦重期望重振吉原,進而慢慢步上出版人之路。
《一目千本》、《雛形若菜初模樣》與《青樓美人合姿鏡》
參與編輯由知名才子平賀源內寫序的《細見嗚呼御江戶》吉原導覽本後,蔦重試著製作只送不賣,且不會在市鎮中書店出現的遊女介紹專冊《一目千本》,以求讓客人們能有動力重回吉原消費。該本遊女名冊以募款的方式讓各個妓樓的紅牌花魁們出資競爭,以求讓自己可以登上最好的版面,頗有互相較量比拼彼此後台資助者口袋深度的意味。

由於想要登上名冊的遊女人數眾多,但當時的版畫製作技術難以明確描繪出每位女郎的容貌特徵。因此,蔦重在與畫師北尾重政討論畫冊的呈現方法時,決定改以花卉的方法呈現每位女性的獨特個性。舉例來說,態度嗆辣的遊女是山葵花、相較於床事更鍾情與客人交心的遊女是清晨才綻放的朝顏(牽牛花)、沈默且深具神秘感的女郎為梔子花(日文為クチナシ與無嘴同發音);文采洋溢,擅長爲文與恩客互訴情意的女子則是燕子花,甚至還有傳聞中只要一親芳澤就會馬上風,反而引起尋芳客好奇的花魁,則是以一下肚就會喪命的毒物烏頭花作為比喻。《一目千本》的序言以「花華相撲」切入,這種形式連結到當時江戶十分流行的花道之餘,更引出後續花街女子們爭奇鬥豔的企劃形式令來客耳目一新,也成功地引起話題,令吉原重回過往的榮景與人氣。
在《一目千本》獲得成功之後,在與市鎮書商西村屋合作的錦繪(多色套印)畫集《雛形若菜之初模樣》,則是採取了向和服商募資,讓頭牌花魁們穿上各商家不同花色的和服圖樣,以一種近似於贊助商的形式,提升女郎們的人氣之外,也達到廣告效果。雖然說這次的工作經驗讓蔦重決心以出版為業,貴人平賀源內還為他的書屋命名「耕書堂」,不過合作的西村屋卻聯合鶴屋,以蔦重並非市鎮書商商會成員為由,將《雛形若菜之初模樣》的出版權整碗端走,從此開啟了吉原蔦重與市鎮書商們水火不容的競爭關係。

蔦重後來持續在吉原介紹手冊的《花之籬》與錦繪畫集的《青樓美人合姿鏡》的出版工作上,開始與市鎮書商們交手。在這當中青梅竹馬的「花之井」花魁,在這競爭當中,擔任了關鍵角色。首先,她刻意隱瞞了自己將襲名「瀨川」的大事,只將這情報提供給蔦重版的《花之籬》,藉此刻意讓市鎮書商版的介紹專冊漏了這個消息。之後的《青樓美人合姿鏡》,則是以瀨川即將被大富豪鳥山檢校贖身,以花魁身份最後一次登上錦繪畫冊為名宣傳,兩人的情愫與真摯情誼,在戲劇中完全體現,雖市場反應與成果有好有壞,卻成為後續蔦重邁向更宏大出版之路的基礎跟養分。

蔦重與傳奇畫師喜多川歌麿的發跡之路
截至蔦重展結束的6月15日,《大膽狂徒!》大河劇的播放,故事發展已經到了中期的部分,在展覽結束前的故事發展中,未來的浮世繪大師喜多川歌麿,仍然還是個在蔦重旗下幫忙的小小畫師,且靠著模仿其他出名畫師的風格維生,尚未發展出自己的創作特色。不過在這次的蔦重展卻像是先劇透般地,展出歌麿的代表作,特別是「大首繪」脈絡的創作,如《婦人相學十躰》、描繪寬政三美人的《江戶三美人》、《高名三美人》以及《山姥與金太郎》等等,都是展場亮點。

如前文所述,當時由於版畫技術的限制,較難表現出人臉細節的表情變化,而歌麿以細膩的觀察能力著稱,也因此蔦重與歌麿便參考了勝川派用以描繪臉部特寫,並凸顯歌舞伎演員表情的「大首繪」,將這形式套在美人畫上,一方面彰顯歌麿的創作特色,另一方面讓消費者看到美人題材不同的形式表現而眼睛一亮。後來這類大首繪美人畫,成為了歌麿藝術表現的特色之一。除了形式的活用以外,這些大首繪美人畫也常以「雲母摺」印製,即使用礦物顏料,讓畫作表面在不同的觀賞角度上,出現亮麗的光彩變化,在當時的出版市場中獨樹一格。
《婦人相學十躰》是歌麿最初的雲母摺大首繪美人系列,由於「十躰」的題名,令現今藝術史界認為,應該是以10件為一系列,不過目前只發現了五件,其中三件還被以不同漢字標示為《婦女人相十品》。而最有名的,想必是〈吹玻璃哨的女子〉 (ポッピンを吹く娘)。玻璃哨是江戶時代十分流行的玩具,吹氣時會從底部發出啪啦的聲音。畫面上的少女,可能是在玩玻璃哨的時候,受到呼喚往後回看時,被定格成了永恆。女主角所穿的振袖和服,是當時最流行的「市松」花樣,上方的方格隨著衣物翻摺亦呈現菱形狀,並有櫻花花瓣散落其上,十分生動。粗細線條交錯的髮際線,仔細看原作甚至能看到髮絲深處,細膩表現出當時日本傳統髮型島田髻的特色。

另外大首繪名作《高名三美人》與《江戶三美人》描繪的是當時的「寬政三美人」,分別是茶屋女服務生的淺草寺難波屋阿喜多(おきた)與兩國藥研堀米澤町的高島屋阿久(おひさ)以及藝伎富本豐雛。若我們比較描繪這三位女性的兩幅作品,在畫面安排上同樣有著三者頭像交錯,眼神方向皆不同的相似構圖,圓順的流線與和服花紋呼應,配合著當時絕世美女夢幻集結的高話題性,是歌麿常被討論的代表作。另一件大首繪的《山姥與金太郎》系列作品,並非美人畫,而是日本著名的嗜血食人妖怪山姥,不過細膩的眼神描繪卻充滿著母子情深的溫馨氛圍,可見這類「大首繪」創作,確實讓歌麿從模仿他人風格的新人,成了獨當一面的人氣畫師。

大河劇除了演繹日本本土題材之餘,事實上也扮演著推廣地方觀光與文化再興的重要任務,透過表現與詮釋歷史人物走過的足跡,藉此激發觀眾「聖地巡禮」的歷史雅興。若說去年的《致光之君》令日本大眾重拾平安時代女性宮廷文學,並且重訪了京都聖地,那麼今年《大膽狂徒!》配合的東博蔦重展,則是以浮世繪展覽與影視文本的互文激盪,期待重新定義與重現江戶文化風華。有趣的是,東博位於的上野附近不遠,恰巧也就是淺草附近的吉原遺址,這對應地方想像與浮世繪創作的對話效應,相信仍會在後續連續劇持續播放的半年慢慢發酵。

陳飛豪,生於1985 年。文字寫作上期冀將台灣史與本土想像融入藝術品的詮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