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巴斯蒂安・薩爾加多(Sebastião Salgado)1944年出生於巴西米納斯吉拉斯州,自幼在家族經營的牧牛場成長。他原本依循家人期望修讀經濟學,並曾在聖保羅大學取得碩士學位後,進入財政部任職。然而,當時巴西正處於軍事獨裁政權高壓統治之下,自1964年軍方政變上台以來,言論與政治自由遭到嚴重壓制。薩爾加多1969年因參與反對軍政府的學運與群眾行動,而被列為政治異議份子,最終不得不與妻子流亡法國,並在巴黎大學攻讀經濟學博士。其後於國際咖啡組織擔任經濟學家,頻繁前往非洲等地考察,親身目睹貧困與剝削現實,深受震撼。(註1)這段經歷不僅改變了他的人生軌跡,也奠定了他日後關注流離失所、政治壓迫與社會正義議題的創作基調。

攝影本無聲,真實卻曝光得震耳欲聾
在國際咖啡組織任職期間,薩爾加多經常前往非洲,親眼目睹戰爭、飢荒與勞動剝削的殘酷現實。那不僅是一組經濟資料裡的統計數字,而是掙扎、飢餓或是死去所交疊的生命重量。1971年,薩爾加多偶然拿起妻子萊利婭・瓦尼克・薩爾加多(Lélia Wanick Salgado)為工作所添購一台相機,從觀景窗望出的世界震撼了他。從此,攝影成為他在一連串數字之外,介入現實的方式,替代幾張統計報告上的文字成果。他甚至於1973年辭職,放下了經濟學家的職銜,開始試圖以鏡頭記錄世界的苦難與尊嚴。
薩爾加多的經濟學背景,形塑了他早期攝影的主題以及他對全球社會經濟不平等的批判視角。特別是對於全球資本主義下的生產、勞動、遷徙與資源分配的敏銳觀察,以鏡頭揭露其人道代價。他後期的宏大攝影計畫,如《勞動者》(Workers, 1993)與《遷徙》(Migrations,亦稱Exodus, 2000),可謂是對全球勞工與流離失所等議題的深度視覺論文,這些主題深深植根於經濟學的分析框架。攝影對他而言,而是一種更直接、有力的控訴。影像本無聲,卻透過薩爾加多的攝影,曝光出振聾發聵的真實圖景。

萊利婭是薩爾加多生命與創作中不可或缺的夥伴,她主修建築與都市計畫,自1970年起對攝影產生興趣,除了引領薩爾加多進入影像世界,更長期編輯及策劃其攝影書籍與展覽。此外,由於她對空間與敘事流動的敏感,使薩爾加多的作品不僅在影像上充滿張力,也在展示形式上富含結構美學。1994年,兩人共同成立「亞馬遜影像」(Amazonas Images)攝影社、1998年創立「地球社」(Instituto Terra),推動環境保育與教育行動。其中,萊利婭構思將家族荒地轉為森林,成為「地球社」首個重大項目,也啟發薩爾加多「創世紀」攝影計畫。(註2)

《另一種美洲》到《亞馬遜》
薩爾加多的創作生涯始於對拉丁美洲農民與原住民生活的探索,如其首部攝影集《另一種美洲》(Other Americas, 1986)所呈現,捕捉了工業化與不平等威脅下的傳統生活方式 。緊隨其後的是《薩赫爾:困境中的人》(Sahel: Man in Distress, 1986),這部作品與無國界醫生組織合作,記錄了非洲薩赫爾地區的饑荒與乾旱,展現了人類在絕境中的尊嚴 。

至1990年代,薩爾加多則將鏡頭轉向全球勞動者的處境。《勞動者》是一部宏大的視覺史詩,記錄了工業時代末期體力勞動的消逝,以及全球各地勞工的艱辛,其中巴西獅子山(塞拉佩拉達)金礦坑的影像尤為震撼人心 。延續對人類大規模流徙的關注,他在1993年至1999年間創作了《遷徙》,記錄了戰爭、種族滅絕、貧困和環境災難驅使下全球難民與移民的悲壯歷程,涵蓋非洲盧安達、科索沃等多個地區 。 在目睹了盧安達等地的慘劇後,薩爾加多的創作重心轉向對自然的禮讚與環境的關懷 。歷時八年的創作攝影集《創世紀》(Genesis, 2013)展現了地球上未受現代文明侵擾的原始景觀、野生動植物以及與自然和諧共處的人類社群,試圖在絕望後尋找希望 。其後的《亞馬遜》(Amazônia, 2021)則聚焦於亞馬遜雨林及其原住民部落的美麗與脆弱,呼籲保護這片珍貴的生態系統 。
薩爾加多的攝影風格自成體系,融合了形式的嚴謹與人道關懷的深度。他堅持使用黑白影像,不為懷舊,而是為了去除因為色彩而散逸的焦點,試圖使觀者更專注於畫面的構圖、紋理與光影,以及主體所蘊藏的情感與生命。

史詩帶來的「苦難美學化」──問題出在哪裡?
儘管薩爾加多的作品聚焦於這些遭受「苦難」的「人們」,但也因為手法帶有強烈「史詩化」、「美學化」,而將這些「人們」變成可以凝視的「他者」。並且因為透過鏡頭、相片、攝影冊所帶來的視角,而成為一種「可以被操弄的對象」。

大力抨擊薩爾加多為首的,正是藝評家英格麗・西斯奇(Ingrid Sischy)。她在1991年的評論中指出,薩爾加多的作品「過度服務於闡釋其各種主題與觀念」,以至於「照片中的人物仍是陌生人」,稱他為「象徵主義者多於肖像攝影師」。她認為這樣過於「美」,可能不適用於所拍攝的主題 。
這種對悲劇的美化,最終讓影像強化了我們對所見經驗的冷漠與被動。將苦難美學化,是最快讓觀者情感麻痺的方法。美,喚起的是讚嘆,而非行動。(This beautification of tragedy results in pictures that ultimately reinforce our passivity toward the experience they reveal. To aestheticize is the fastest way to anesthetize the feeling of those who are witnessing it. Beauty is a call to admiration, not to action.)
英格麗・西斯奇,〈善意〉,《紐約客》1991 年。(註3)
西斯奇以「苦難美學化」批評薩爾加多:指其優美、常帶有戲劇張力的黑白影像,將所描繪的苦難、貧困與艱辛美化或「光鮮化」了 。西斯奇認為,影像的形式之美與其帶來的「史詩感」可能會淹沒或轉移人們對殘酷現實的注意力,潛在地引發觀者的罪惡感或僅止於膚淺的投入,而非深刻的理解或行動 。

「照片能引發思考,進而帶來行動。革命唯有透過演進而來。」
我從不想拍出模糊不清的苦難意象。我是一名報導者,只拍攝人。對我而言,最重要的是專注於本質——也就是人性的尊嚴。
薩爾加多(Sebastião Salgado)(註4)
薩爾加多在紀錄片《大地之鹽》(Salt of the Earth)中,如此強調。他回憶1980年代在巴西獅子山金礦坑所拍攝的礦工影像時談到:「他們看起來像奴隸,但那裡沒有一個人是奴隸。如果有奴役,那就是對財富的渴望。每個人都想變富。你能在那裡遇到所有人:知識分子、律師、農場工人、城市勞工⋯⋯」他相信,一張照片的價值,不取決於攝影師,而是建立在與被攝者之間的關係上。他認為:「照片不是由攝影師單方面完成的,它的好壞取決於你與被攝者的關係。」他拒絕將影像視為一種單向觀看,而強調攝影應是與人的交流、共同經驗的延伸。

自認為身為來自第三世界巴西的薩爾加多,他對全球不平等有清晰的認識:「我承認,我的作品有一個明確訊息:第三世界從未像今日這般貧窮與依賴。原物料價格持續下跌,而工業製品價格卻節節上升。發展中國家從未如此失衡。」他指出:「西方擁有龐大資源,是時候啟動『人性普世性』的觀念。攝影應成為這種連結人民、實現團結的工具。」他試圖展現世界的景象與人類共通性作為策略,讓觀者意識到:我們究竟擁有什麼,又可能失去什麼?這並非是為了說明差異,而是為了激發思考與行動。正如他所說:
我最希望我的照片能引發思考,進而帶來行動。革命唯有透過演進而來。
薩爾加多(Sebastião Salgado)(註5)
也正是因為薩爾加多因過去參與政治運動而被迫流亡的經歷,為他日後關注流離失所者與邊緣群體的創作注入了深層的情感厚度。儘管他的離散經驗與「遷徙」系列中拍攝的難民與移工不同性質,卻同樣承載著被迫離家的孤絕與不安。他也曾擁有「裸命」般例外狀態的生命經驗,也因此能以更深刻的同理與理解,凝視那些被歷史洪流推擠的人們。

紀實攝影的何去何從?
即使到了今天,紀實攝影仍多半維持著權力不對等的觀看結構,誠如正如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所說,攝影的判斷力,本質上是一種機會主義,它把一切轉化為奇觀(spectacle)。照片成為現實的替代物,使我們能安坐家中凝視這些影像,而產生一瞬的興奮,然後將其收進抽屜、拋諸腦後。(註6)薩爾加多曾於非洲拍攝一張手持拐杖的男孩影像,遲至五年後才被刊於專書中,是因為主流媒體認為這張圖像過於真實與複雜而拒絕刊登,因為他們更傾向展現淒苦、乞憐的形象,而非那份深沈而堅韌的樣貌。(註7)
也因此,諸如薩爾加多與其他馬格蘭攝影通訊社的攝影師的作品,常因為被限縮於收門票的博物館,以及高價攝影冊之內,而失去了與大眾直接對話的力量。誠如薩爾加多坦言:「我不認為照片能改變什麼,但它能喚起人們對問題的感受。」但是問題在於,這份感受往往是經濟有餘者限定。當代紀實攝影面臨的挑戰,也許不囿於技術或美學問題,而是關於「如何再現他者」的倫理問題。我們不能再以「拯救」的姿態,去觀看人們之間的差異,因為差異本身不是靜態的,而是不斷變動的過程。
一代紀實攝影大師的殞落,或是飽受爭議,都不代表紀實攝影被蓋棺論定、走向終點,這反而是新的起點。若我們放下認為紀實影像能夠「優於」、「取代」、「超越」甚至「治癒」我們對於他者與社會現實的完整理解(註8),而成為質疑本身再現機制的媒介,也許我們才能真正開啟一種激進,但負責任的觀看方式。

註1 Dziak, Mark. Sebastião Salgado. EBSCO Research Starters, 2022. Accessed May 26, 2025.
註2 Youngs, Ian, and Emma Lynch. “Legendary Photographer Sebastião Salgado Dies at 81.” BBC News, May 23, 2025.
註3 SISCHY, Ingrid. 1991. ‘Good Intentions’. The New Yorker 09 September.
註4 Neil Burgess, “Sebastião Salgado: Gold,” 1854 Photography, September 3, 2019.
註5 同上註。
註6 Roland Barthes, Camera Lucida: Reflections on Photography, trans. Richard Howard (New York: Hill and Wang, 1981), 30–31.
註7 Edwards, Susan. “Photography and the representation of the other: A discussion inspired by the work of Sebastiao Salgado.” Third Text 5 (1991): 157-172.
註8 同上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