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宮於2025年第一季推出「繪心寫意—書畫裡的人情味」展覽，以心意的傳遞為核心，呈現古人如何透過筆墨寄託情懷、表達敬意、祝福與思念。展品涵蓋日常書信、專為他人創作的詩詞書畫，以及寓含贈物意義的圖像等，這些作品均體現著對收受者的珍視。在文人交遊與書畫酬贈中，山水、竹石等自然意象扮演著關鍵角色，其既是文人習藝時最為熟稔的物象，更是承載了對天地萬物的觀照，因而常被用於寫贈友人，以抒發胸臆、表達心意。此外，對隱逸生活與高潔品格的嚮往，使得歷代高士的形象與典故成為創作的重要元素，例如東晉名士謝安（320－385）的風骨氣韻、陶淵明（約365－427）「採菊東籬下」的詩意及桃花源傳說，乃至元代倪瓚（1301－1374）的洗桐逸事，皆常援引入畫，藉此傳達個人志趣或頌揚友人品德，成為酬贈間常見的題材。
〈春山晴雨〉：側寫高克恭與李衎的翰墨交誼
〈春山晴雨〉（圖1）畫面以濕潤的筆觸描繪溪澗景致，構圖層次井然，筆墨細膩。近景繪坡石叢樹，以墨點染添葉；中景雲霧縈繞，用墨線略作勾勒；遠景山巒層疊聳立，並施以橫向苔點，具米氏雲山遺韻，並以淡墨加以暈染天際，營造煙嵐縹緲之雨日氛圍。全幅青綠設色古樸典雅，使畫面更顯盎然生機。畫幅上無畫家落款，唯有署名息齋道人（李衎，1245－1320）之題識述及此作為彥敬（高克恭，1248－1310）所繪贈，或可依此一探高克恭與李衎之往來交遊。
依據鄧文原（1258－1328）於〈故太中大夫刑部尚書高公行狀〉所載生平，高克恭字彥敬，號房山老人，先祖為西域人，後落籍山西大同。繪事方面擅長山水、墨竹，並對後輩畫家如吳鎮（1280－1354）、朱德潤（1294－1365）等人皆有所指授及啟發。高克恭的傳世畫作不多，卻深受時人推崇，一幅高克恭為元代學者、書法家龔璛（1266－1331）所畫的〈墨竹坡石圖〉上，便有趙孟頫（1254－1322）題詩：「高侯落筆有生意，玉立兩竿煙雨中。天下幾人能解此，蕭蕭寒碧起秋風。」顯見趙孟頫對高氏墨竹的推崇。元王逢《梧溪集》亦載高克恭曾自題竹畫云：「子昂寫竹神而不似，仲賓寫竹似而不神，其神而似者，吾之兩此君也。」此語比較趙孟頫（子昂）與李衎（仲賓）之竹畫，自視能兼擅二者之長，顯示其對自身畫藝的高度自信。
李衎（1245－1320），字仲賓，為元代畫竹名手，與趙孟頫同時入朝為官，曾奉使交趾（今越南），後調職外地（約於1296年後），離開大都，寓居南方，活躍於江南士人圈。李衎不僅擅畫墨竹，更曾遍訪各地竹種，並於擔任外交使節期間，考察交趾當地竹類生態，後撰成《竹譜》，為研究竹類、竹畫的重要文獻。高克恭與李衎的結識應於兩人於北方之時，而後高克恭約於至元二十六年（1289）後赴江淮地區任職，至元二十九年（1292）起賦閒於杭州，並在江南度過近十年光景，期間除了繼續與李衎往來，也與趙孟頫、李仲方（李仲芳）、鮮于樞（1246－1302）等人交遊，構築起一個涵蓋南北士人的藝術與文化交流圈，是為元代文人文化的核心砥柱。
高克恭與李衎交誼甚篤，常透過翰墨切磋畫藝，相互唱和，於高克恭所繪〈雲橫秀嶺〉（圖2）一作中，李衎曾題識云：「予謂彥敬畫山水，秀潤有餘，而頗乏筆力，常欲以此告之。宦游南北，不得會面者，今十年矣。此軸樹老石蒼，明麗洒落，古所謂有筆有墨者，使人心降氣，絕無可議者，其當寶之。」由題識可見，兩人因宦遊各地而闊別十載，其中既透露相思之情，亦可見李衎對高克恭畫藝的由衷讚賞。
共筆合璧．詩書畫相映
元代合作畫之珍品〈古木竹石〉（圖3），集結顧安（約1289－1365後）、張紳（約活動於14世紀後期）、倪瓚（1301－1374）三位畫家的筆墨，以及楊維禎（1296－1370）的題詠，展現了文人群體的創作互動與藝術對話。
張紳，字士行，號雲門山樵，善寫篆書、古木墨竹，其於畫上的題跋述及此作是應通玄隱士之請，由顧安繪竹、張紳畫木，二人共筆而成。後由張紳與楊維禎分別於畫作左側與上方題詩。洪武六年（1373），倪瓚觀此畫後，又於旁側補繪一墨石並題詩。張紳所繪古木斜入畫中，枝幹蒼勁，垂鬚輕盈，頗具生氣；顧安寫竹筆力遒勁，以淡墨繪竿，濃墨寫葉，深淺交錯，虛實相生。細竹姿態妍秀，彷彿於風中拂動。右側倪瓚補石，以乾筆皴擦、淡墨微染，表現石質肌理及實體感，與古木、墨竹相映成趣。全圖雖為眾人為友共筆所作，然筆墨氣韻渾然一體，意境清遠，展現出對藝術境界的共同追求。
禮尚往來．物我相契
明代陳淳（1483－1544）所繪的〈崑璧圖〉（圖4），則為答謝友人的回禮。陳淳，字道復，又字復甫，號白陽山人，是位博學多才的文人，不僅通曉經學、詩文與書法，在繪畫上更有獨到造詣，尤精於寫意花卉。嘉靖二十二年（1543），陳淳因文社友人贈送一座崑山石盆景，遂以此為題，創作〈崑璧圖〉。崑山石產於崑山市馬鞍山（又稱玉峰山）一帶，因質地潔白、洞孔玲瓏，深受文人喜愛，為案頭陳設與雅集賞玩之佳石。宋代杜綰《雲林石譜》已有記載此珍貴白石，明代林有麟《素園石譜》亦著錄崑山石屬火石，火氣溫暖，故栽植菖蒲等草木尤為茂盛，歷來備受文人品賞。畫中崑山石以焦墨點苔，筆法率意而不失韻致，盡顯石質玲瓏剔透之巧。石旁與石上皆綴以細長草葉，或即菖蒲。盆器形制撇口折沿，淺壁且附三足，輪廓以流暢細勁的筆觸勾勒，展現畫家以書入畫的筆墨功力。作品簡練中見精微，崑山石、植栽、盆座等各物象的質感與結構，無不精準掌握。上方陳淳以草書自題：「主人見余酷嗜，因割贈余。余愧奪人所好，故寫此紙謝之。余得奇玩，固可喜矣。主人得此，亦可少慰乎。」文詞流露對友人慷慨贈石的深厚感謝，正因如此，特意繪製此圖回贈，以筆墨寄託謝意。
寄興風雅．欽慕古賢
隱逸生活自古便是中國詩、書、畫的重要母題，展現文人對高潔品格的嚮往與追求。在書畫創作與贈答之間，這種隱逸意識往往成為書畫家與收受者的共同精神寄託，使作品不僅具備藝術價值，更成為志趣相投的象徵。
明代丁雲鵬（約1547－1628後）〈東山圖〉（圖5），便是以東晉名士謝安（320－385）寄情山水、悠遊東山之事為題。謝安性情恬淡，不慕仕途，因而辭官隱居於東山（今浙江上虞），朝廷數次徵召皆婉拒，最終才應召出仕。其灑脫風骨與淡泊名利的氣度深受後世敬仰，遂成為隱逸高士的典範。明代時，此畫題頗受青睞，此作應為丁雲鵬獻給州郡官長之作，既承古意，又寓以讚頌。
此作構圖繁密，山勢連綿起伏，崖壁陡峭，飛瀑直瀉，營造清幽靜謐之境。山體以細緻且具律動感的線條刻畫質理，筆法深受元代畫家王蒙（1308－1385）影響。畫家運用細長直幅與景物層疊的布局，引導視線沿山徑蜿蜒深入。屋宇依山勢錯落，掩映於蒼翠林木間，宅院內簾幕低垂，案上陳設雅物，營造出文人居所的幽逸氣息。前景中，一位文士策杖前行，身後童子捧卷相隨，應是象徵謝安之形象。畫中亦點綴閒適人物，有的垂釣於舟，有的靜坐遠望，整體流露出「東山之志」寄興山林之風雅情懷。
崔子忠（1600－1652）所作的〈雲林洗桐圖〉（圖6），則描繪了倪瓚（1301－1374）的洗桐逸事。崔子忠，字開予，是與陳洪綬（約1599－1652）齊名的晚明畫家，因地域之別有「南陳北崔」之稱。有關洗桐傳說，在明人王琦《寓圃雜記．雲林遺事》記載：「倪雲林潔病，自古所無。……雲林歸，徐往謁，慕其清閟閣，懇之得入。偶出一唾，雲林命僕繞閣覓其唾處，不得，因自覓，得於桐樹之根，遽命扛水洗其樹不已。」此記載原本描述倪瓚性喜潔淨，後人遂將此典故視為其超凡脫俗、潔身自好的象徵，並依此典故繪製「洗桐圖」，藉以自省或祝頌他人高潔情操。
此作品畫園林一隅，一位文士正目視著刷洗梧桐樹的過程，其與旁側兩位仕女的立足之處，與洗桐者及前方俯身倒水者相對應，形成穩定的三角構圖，使場景更具層次感與視覺張力。畫家筆下人物各具神態，姿勢生動，設色清雅，湖石與梧桐葉以帶有裝飾性的圖案化風格描繪，別有新意。此畫被後世認為是洗桐題材的傳世範本，明清時期的畫家或引借此倪瓚形象的洗桐場景，或以時人為主角繪贈畫作，以表達對友人品格的推崇與敬仰，文人亦常於畫上題贈詩文，藉以讚揚收受者之節操。
陶淵明以其高潔的品格與悠然自適的精神態度，長久以來受到後世文人的景仰。在書畫贈答中，其形象與典故亦屢見不鮮，成為寄託志趣與讚頌友人的常見題材。〈彭澤高蹤〉（圖7）便是描繪此形象之例子，其畫名源自陶淵明曾任彭澤縣令之典故。畫中文人倚松而坐，神情閒適，手持菊花，呈現「採菊東籬下」之雅興。右下方題識則敘述了一段贈菊回禮的故事。嘉靖二年（1523），陸治（1496－1576）的友人知其愛菊，特贈秋菊以供清賞，陸治則繪此作以表答謝。作品雖繪陶淵明形象，或畫家藉此自喻。約五十年後（1572），陸治隱居支硎山，友人攜此畫過訪，畫家再次為其題寫，顯見深厚情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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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洪綬所繪〈玩菊圖〉（圖8）則描繪了高士玩菊自適，悠然自得之情貌。陳洪綬字章侯，自號老蓮、悔遲，擅長人物與花鳥題材，其人物造型多奇異誇張，帶有變形趣味。此畫描繪一位高士攜杖坐於木瘤矮凳，與石上瓶菊相對。畫中人物衣褶精細勁挺，而畫石筆觸粗放灑脫，顯見畫家兼擅各式筆法。高士與菊花讓人聯想到陶淵明形象，呈現對君子高尚品德及隱逸生活的嚮往。題識提及此畫是仿宋代李唐（1066－1150）〈玩菊圖〉畫贈友人，寄託高古之意，也蘊含著對隱逸文化的共鳴。
另一件也是陳洪綬所繪的〈著色桃花〉（圖9），作於天啟二年（1622），畫中桃花枝繫於樹幹上，上方隱沒於雲霧間。作品用筆細緻，設色清雅，樹之蒼勁襯托花之嬌柔，為布局配置之巧思。從題識可知，作品是為即將前往武陵任官的友人而作，取材自陶淵明（約365－427）〈桃花源記〉典故，末句又另引蘇軾〈芙蓉城〉詩序中王迥與仙人周瑤英共遊芙蓉城的傳說，使畫作增添了文人雅士所熟悉的文學意趣。
文人書畫中的酬贈行為，實則是一種複雜的文化實踐。透過題材之選取、典故援引與藝術表現，建構了一套獨特的視覺語彙，使書畫作品成為能寄託心性、社會交流的文化載體。這種現象展現了以文會友的核心價值，構築起綿密的社交網絡，並在此過程中豐富了文化的精神與內涵。
繪心寫意—書畫裡的人情味
國立故宮博物院│2025/1/10－4/13
參考書目及延伸閱讀
石守謙〈「雨餘春樹」與明代中期蘇州之送別圖〉，《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64卷2期（1993），頁427—467。
王頲〈元代回紇畫家高克恭史事考辨〉，《中國文化研究所學報》，第48期（2008），頁147—162。
柯律格著，邱士華、劉宇珍、胡隽譯《雅債－文徵明的社交性藝術》，臺北：石頭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19。
（本文出自《典藏．古美術》390期〈往來交遊・翰墨贈心：故宮「繪心寫意—書畫裡的人情味」展覽選介〉，作者：浦莉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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