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閱讀
「家物事」:(不)好客的藝術

「家物事」:(不)好客的藝術

面對這樣棘手的問題,策展人鄒婷卻巧妙將限制轉化為施力點,反客為主佈置出一間客廳,讓單間聚落各自成為藝術家的居所。他們在這裡接待來客,卻又佈置出之於在地或許文不對題、答非所問的空間,以客人之姿帶來陌生的問題。正是這些陌生而不甚好客的細節,讓「家物事」的「待客」意涵變得更為複雜且微妙。

在法語中,「 l’hôte」同時包含著兩種含義:「客人」以及「主人」。這兩種乍看相對的身分,同時也在主客關係之中彼此互換。來訪的賓客必須順應主人的規則,「好客」(hospitality)的主人,也得出讓部分權利以配合來客。主/客的雙重性,讓「待客之道」並不僅是施予及接受的單向關係,而成為不斷相互拉扯、換位的動態過程。

作為一檔以「待客之道」為軸心的展覽,「家物事」帶來的是近幾年策展學不斷爭論的問題:藝術如何好客?(註1)如果展覽本身即是由邀請、造訪與款待所組構的行動,又或者回溯至它廣為人知的語源——是一種對人與物的「照顧」(curare,cura)之舉,那麼在這之中,究竟是誰提供了照應與款待,誰又是接受者?

在一檔展覽的籌備期間,受邀而來的策展人與藝術家是對於當地相對陌生的客人,需要借著閱讀與踏查了解陌生的地域。然而在作品進駐空間之後,展覽所在的聚落居民反而成了對空間陌生的來客,必須跟隨著展冊裡的文字、導覽中的解說再一次認識此地。在上述複數層次的「再次認識」之中,不只存在著主客之間永無可能平衡、不斷來回搖擺的權力關係,也同時涉及主客關係的反覆互換。

作為一檔以「待客之道」為軸心的展覽,「家物事」帶來的是近幾年策展學不斷爭論的問題:藝術如何好客?圖為劉玗 X 吳思嶔《餵食秀》戶外展場一隅。(鄒婷提供)

「家物事」所在的九單藝術實踐空間(簡稱「九單」)及臺藝大藝術聚落,就混置在板橋浮洲老街區之間,有別於都市中心的白盒子空間。長久以來,至此駐地創作、展出的藝術家與策展人們,經常需要回應此地特殊的地貌、社區與歷史,設法與之和諧共存。這甜蜜的負擔讓「家物事」裡的策展人、藝術家乃至作品,不僅作為迎接觀眾的主人,也擁有了來客的身分。作為來客,就無可避免地必須回應此地對客人的疑問(從哪裡來?叫什麼名字?所來目的為何?),尤其在浮洲這樣特殊的區域,更難以略過當地的歷史與社會紋理,彷彿必須習得當地的語言,才能讓駐地之作得以與此地溝通。

展覽裡錯綜複雜的主客關係,實則已透過展名「家物事」恰如其分地化為簡潔而不失敏銳的提問:當策展人與藝術家們來到此地籌備佈置、接待觀眾,試圖以作品與展覽空間與來者溝通時,他/她/它們所提及的物與事,究竟是誰的家物/務事?短暫駐地於此的策展人與藝術家,又有多少權力,對這塊地方多費唇舌?

面對這樣棘手的問題,策展人鄒婷卻巧妙將限制轉化為施力點,反客為主佈置出一間客廳,讓單間聚落各自成為藝術家的居所。他們在這裡接待來客,在以「待客」姿態向觀者引介浮洲、有章藝術博物館(簡稱「有章」)或國立臺灣藝術大學(簡稱「臺藝大」)的同時,卻又佈置出之於在地或許文不對題、答非所問的空間,以客人之姿帶來陌生的問題。正是這些陌生而不甚好客的細節,讓「家物事」的「待客」意涵變得更為複雜且微妙。

作為一檔好客的展覽,「家物事」在九單一隅設置了作為接待空間的客廳。換上室內拖鞋踏進展間,可以看見四件有章的典藏品,以及參展藝術家的參考文獻與舊作。(鄒婷提供)

展場裡的社區使用手冊

作為一檔好客的展覽,「家物事」在九單一隅設置了作為接待空間的客廳。換上室內拖鞋踏進展間,可以看見四件有章的典藏品,以及參展藝術家的參考文獻與舊作。客廳中心的天井與接待處的大廳,則各自放著一本策展人與文史工作者合作、悉心編纂的浮洲當地文獻。

放在接待大廳裡的浮洲文獻,早在展覽籌備期就已流傳在參展藝術家之間,作為發想作品的「交換筆記」;在展覽之中,則可供觀者盡情翻閱。不過,就像多數訪客都不太可能認真研讀在地簡介,即便這本浮洲文史筆記已是如此圖文並茂、友善靈活,大概除了編纂者,也少有人會仔細閱讀。即使策展人另外將這份在地文史導覽手冊,製作成觀眾版的《浮州、浮州、浮州》,且已然被細心放在客廳天井處的長椅上,讓觀眾得以有更多餘裕進入展覽情境,實則這本小書,也不完全能幫助觀眾對讀展覽中的作品。

有章藝術博物館典藏 X 鄒婷,《客/展廳》,「家物事」展場一隅,2021。(鄒婷提供)

在駐地間編出一本在地文史概覽,這樣的做法乍看像是要讓藝術家在駐地創作之前,藉由文獻認識浮洲,卻又同時以背道而馳的姿態,讓對於在地的「認識」成為問題,而非肯定的答案。展場中這本社區使用手冊既用心編纂卻又無人閱讀,讓「家物事」得以與策展人/藝術家與凝視他者的危險困境(註2)擦身而過,他們所能確知的,是他們嘗試了解,卻又未必能真正了解這個地方。

對於當地文史的認識,因著手冊的無人閱讀,又或者藝術家們在「交換筆記」上的種種歪讀而被懸置。這本完善收錄了在地知識的社區使用手冊,並不承諾來客能因此了解浮洲,而僅作為一種友善的示意、橋接的渡口。同時,它承認了接近或認識在地幾乎是不可能的,而所謂的好客、對彼此的悅納與理解,也實則是難以企及(卻十分必要)的嘗試。

放在接待大廳裡的浮洲文獻,早在展覽籌備期就已流傳在參展藝術家之間,作為發想作品的「交換筆記」。(鄒婷提供)
策展人另外將這份在地文史導覽手冊,製作成觀眾版的《浮州、浮州、浮州》,且已然被細心放在客廳天井處的長椅上。(鄒婷提供)

外人的問題

因此我們可以看見,展覽裡幾乎沒有任何一位藝術家試圖展示浮洲、臺藝大或者有章的地景文史;相反地,他們卻將配置到的聚落單間「當自己家」,於其中自在展示聲色氣味,輕巧越過藝術家作為外來者的尷尬,理直氣壯(又小心翼翼)地作為外人,帶來他們的問題。(註3)

其中,楊季涓或許是最貼地的一個,然而無論在《黑色沙丘》或《我是一間小房子》裡,我們看見的卻都是藝術家的「二手」浮洲。前者的黑色沙堆上滿佈著楊季涓以陶土捏製的煙蒂、鉛筆、塑膠碗、免洗筷,這些帶著童趣造型的生活物件,與其說是對於在地生活的狀摹,或許更近似於藝術家意識的地層——在這片夢土上,她孵化著對於過去的想像;後者藉著爬滿白牆的電線,四處傳來的嘆息、呵欠、呼吸,將斑駁發霉的舊宿舍擬化為人,更是讓習焉未察、或者在多數佈展中被刻意遮蔽的老屋形貌,在藝術家的想像裡變成無可忽視的聲響,迴盪在觀者耳邊,並且提醒著我們它的存在。

楊季涓,《黑色沙丘》,黑色工程沙、陶、釉下彩、色粉,尺寸因場地而定,2021。(鄒婷提供)
楊季涓,《我是一間小房子》,10聲道聲音裝置,尺寸因場地而定,2021。(鄒婷提供)

劉千瑋《實心工具_1》以小夜燈佈置在展間各處角落,彷彿還原了它做為教職員舊宿舍的身世。然而與此同時,他卻又以3D繪圖軟體的數位空間區隔出一道虛擬平面,讓各種以真實建築材料製成的材質球散落其間。藝術家眼裡的空間並不是歷史的載體,而是在佈展的日常裡無止盡面對的虛擬介面,又或者反覆在檔名後加上數字的一個個修改檔案。當3D模型成為觸摸得見的真實,也即是藝術家對於空間的覆蓋與改寫:這裡不只沉積著人們具體生活其間的記憶,也同時存在著創作者對著電腦建模的無數個日與夜。

劉千瑋,《實心工具_1》,複合媒材裝置,尺寸因場地而定,2021。(鄒婷提供)

比起前面兩者仍然嘗試著回應空間的努力,吳思嶔劉玗更為任性地將展間改造成爬蟲迷夢想中的巨大飼育箱。在這座以《餵食秀》為名的十坪大空間裡,藝術家細心地準備了豪奢水盤與加濕器(噴著乾冰的池塘)、充足的食物(蟋蟀與牠們的生態巢)、保暖燈、仿月光UV夜燈、可供攀爬躺臥的樹枝與砂丘,當然,還有人造植物與雕像擺設,讓來者能夠不愁吃喝,舒舒服服坐在砂丘型沙發上,安逸觀看牆上的動物餵食影片(並且永遠停不下來)。被餵食與餵食的關係,在這裡成為觀看的主客關係極佳的況喻——你以為將來到此處將作為主宰的觀者,準備作壁上觀安心欣賞一場餵食秀,不知不覺之間卻成了被飼育的對象,接受著影像的餵養。

劉玗 X 吳思嶔,《餵食秀》,錄像與空間裝置,尺寸因場地而定,2021。(鄒婷提供)

除了對空間的定義與屬性加以改造,也有藝術家扮演著絕對的他者,以陌異的姿態、難以理解的語言,在來訪之際向此地丟出外人的問題。在《亡魂夢》裡,區秀詒陳侑汝雖然保留了建築大部分的原貌,卻藉由遮蔽自然光線,將整座展場轉化為劇場,將觀眾帶往陌生之域。觀者從黑暗的一樓與被透光玻璃紙染成一片殷紅的二樓展間,走入1960年《自由談》雜誌裡的故事。在斷斷續續的廣播、鬼魅般的人影與幻夢般的島嶼之間,觀者僅能憑靠著不完整的線索連綴起臺灣、印尼、日本與馬來群島。在破碎的敘事裡,我們唯一能夠確定的僅是猜想與拼湊。藝術家更在這座神秘的劇場裡佈置出一道裂隙:在連接著二層展間樓梯旁的角落,放著一面螢幕,播放著那處角落的預錄動態。九單的空間於此反而成了經驗裡的他者,在角落的螢幕裡遙遙遞出困惑,被刻意佈置出的敘事場景,卻成為包圍著我們的、無法迴避的真實。

區秀詒 X 陳侑汝,《亡魂夢》,多頻道影音裝置,尺寸依場地而定,2020/2021。(鄒婷提供)

作為姿態更激進的「外人」,李傑更索性將觀者帶向無以名狀、沒有脈絡也沒有邏輯的內在世界,在《安靜地荒謬》裡以極端低度的創作干預空間,只留下從百葉窗滲入的日光、沒有特定指涉的手繪人像、沒有因果連結的實驗錄像。在這些稀微而難以捉摸的影像之中,甚至連《亡魂夢》裡破碎的線索都付之闕如,觀者僅能在無盡的困惑之中適應作品的沉默。在負載了過剩意義與過剩敘述的當代藝術場域,李傑「不負責任」的書寫卻重新賦予影像他者的身份,以完全無法解讀的喃喃自語,迫使我們離開熟悉的語言。

李傑,《安靜地荒謬》,繪畫、投影、聲音、現成物,尺寸因場地而定,2021。(鄒婷提供)

無論是挖掘空間被忽略的面貌、賦予空間異樣的性格、將觀者帶往陌生的敘事,甚至是讓觀者徹底從熟悉的語言、詮釋的衝動中抽離,幾乎都是對「藝術作為溝通平面」此一通行說法的叛逆。這並不意味著藝術拒絕溝通,而是藉著殊異的詮釋,撬開另一道我們未曾見過的異次元通口。這或許即是作為來客/外人的藝術家們,所帶來最為貴重的見面禮。

不好客的藝術

正因爲藝術的珍貴在於,無論是殊異、陌生或者無法同意,都能悉數被包容接納,它的「待客之道」也因此實則並非全然好客,而包含著難以判讀、無法溝通的成分。

2005年的第9屆伊斯坦堡雙年展(Istanbul Biennial)以「待客區」(Hospitality Zone)作為主題,策展人查爾斯‧艾歇(Charles Esche)在訪談中也談及了這種「不好客」的待客之道,提出展覽應該「交出鑰匙,向任何到來的人事物說『是』、在了解到底會發生什麼事之前說『是』,在定義、投入及認同之前說『是』。」(註4)主張藝術機構應該對未知全然開放,當然是一種過於激進而理想化的聲稱,然而它卻同時提示了:作為外人的策展人、藝術家或作品,如果是一個理想的客人/主人,將具備足夠的侵略性,迫使展出機構、空間,甚至於觀眾打開陌生的界域,去到一個未知的地方;同樣地,作為外人的機構、社區與觀眾,也將透過差異和齟齬,為策展人與藝術家帶來重重挑戰。

區秀詒 X 陳侑汝,《亡魂夢》,「家物事」展場一隅,2021。(鄒婷提供)

或者可以說,策展情境之中當然包含著迎合和妥協,但也別忘了在拉丁文裡「hostis」既是「外人」也是「敵人」。來者是客,同時帶來未知,讓熟悉的「家物事」重新成為問題。因此藝術既是好客的,卻不僅是對既存秩序的再次覆述;藝術的待客之道,實質也是不好客的。

在當代藝術開始將越來越多的他者、他者的議題包括在內的此時,「家物事」的難得之處或許在於,它在貌似周全的待客之禮中,並未陷入展覽之於「待客」的天真想像,(註5)而是從日益緻密卻也更陷於自我滿足的策展困境裡靈巧脫險,並且在送往迎來之間,誠實地思考著不可能被真正抹消的差異。它遠離了區域、地緣、種族等宏大的命題,卻以輕簡的姿態,從小小的藝術聚落出發,向仍鮮少深入思考「待客之道」(卻宣稱著好客)的臺灣,扔出了嶄新而細緻的提問,並且讓「好客」的命題以複雜的姿態正式進入了策展的視野。

李傑,《安靜地荒謬》,「家物事」展場一隅,2021。(鄒婷提供)

註1  近期相關的討論可溯及2012年舉辦於德國萊比錫視覺藝術學院(Academy of Visual Arts Leipzig)的研討會「待客之道:展覽中的主客關係」(Hospitality: Hosting Relations in Exhibitions)、隨後於2016年集結成冊的「策展文化系列」(Cultures of the Curatorial)同名叢書;此外,2019至2023年由芬蘭當代藝術倡議組織「Frame」發起的計畫「排練待客之道」(Rehearsing Hospitalities),以及2020年學者Irina Aristarkhova所著《被拘留的歡迎:當代藝術的待客之道》(Arrested Welcome: Hospitality in Contemporary Art),亦可見對於當代藝術「待客之道」多重面向的探討。

註2 Paul O’Neill, The Culture of Curating and the Curating of Culture(s), Cambridge, MA: MIT Press, 2012, 54–72.

註3 德希達(Jacques Derrida)在《論好客》(De l’hospitalité)裡特別提出:法文中的「la question de l’étranger」,既是指「對於外人的提問」也是指「外人提出的問題」,二者僅有重音上的區別。人們對於來客提出問題,彷彿外人的到來產生了問題,但同時外人也是提第一個問題的人,把我們置於問題之中。

註4 原文為「to hand the keys over, to just say yes to what comes along, to say yes before knowing what is going to happen, before determination, anticipation, identification」;Charles Esche, “Practicing Hospitality”, a panel discussion at Symposium: Of Hospitality, Smart Museum of Art, Chicago, 5 May 2012, see Vimeo, accessed 13 July 2021.

註5 關於策展與「待客之道」的反思,可詳見獨立策展人及藝評人馬雅‧齊莉琪(Maja Ćirić)2019年刊載於線上藝術雜誌Obieg第11期的文章:“Curatorial Hospitality Revisited (within a Horizonless Orientation)”, See Obieg, no.11, accessed 13 July 2021.

許楚君( 5篇 )
現就讀於臺灣大學臺灣文學研究所碩士班。曾獲鴻梅藝術評論新人獎、絕對放送年度首獎、國藝會現象書寫視覺藝評專案補助。
查看評論 (0)

Leave a Reply

Your email address will not be publish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