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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著腳踏車,緩慢地繞著圈——Dino廖銘和與他所經歷的噪音時代

騎著腳踏車,緩慢地繞著圈——Dino廖銘和與他所經歷的噪音時代

Slowly Circling Around on a Bicycle: Dino and His Era of Noise

在2002年左右的某天晚上,我在華山的某個倉庫看著Dino騎著腳踏車,在荒廢點著燈的空間裡緩緩地繞著一個不大的圈,這是我對Dino最深刻的印象,後來十幾年只要一提起他,腦海總是想到這個畫面。

Dino廖銘和(簡稱「Dino」)的聲音創作,從九〇年代中期的低傳真宅錄開始,就見證了台灣聲音藝術的幾個代表性時期。他的錄音帶靜靜地在台灣的地下音樂場域流通,有的流傳到海外,一直到晚年的現場演出,往往維持著所謂的「買空賣空」技法:於他手頭的設備而言,就是將混音器的輸出訊號再送回輸入端子,並且強調其中的一部分頻段,使之產生回授音(feedback,又稱「反饋音」),這些音頻再經過電吉他或電貝斯用的效果器,產生複雜的聲音紋路。縱有麥克風、拾音器或簡單的訊號產生器,在此方法中都視作訊號增幅的要素,例如日本女性聲音藝術家Haco或Sachiko M的演奏。這種「no-input」的演出手法,如果演出者沒有足夠把握,很容易產生突如其來而且通常不需要的音頻,嚴重的時候甚至會導致喇叭線圈燒毀,連Dino本人都遇過一不小心就把喇叭線圈或擴大機燒壞的情形。

印象中Dino受邀演出,總是要求排在比較前面表演,這樣他就可以有多一點時間喝酒。2002年某個悶熱的午後,Dino在捷運辛亥站附近老透天厝客廳一場臨時性的噪音活動上,便以大音壓的高頻轟炸在場聽眾的鼓膜。同年底,林其蔚和許雅筑在國立臺北藝術大學科藝中心的協助下,在華山藝文特區的一棟樓裡舉辦了「裂獸之歌」,波蘭作曲家Zbigniew Karkowski的高功率聲音輸出,使喇叭線圈冒出紅光,這場表演也預見台灣的電子噪音與實驗音樂領域日後的變化。

陳芯宜,《如果耳朵有開關》劇照,2013。(©陳芯宜)

Dino青春期聽的是重金屬與龐克搖滾,也曾經是「濁水溪公社」前身「霹靂鳥四號」成員應蔚民(小應)組成之「夾子」樂隊成立初期的成員,當他們還在摸索自己風格的時候,就曾經在九〇年代後半的展演場所(例如VIBE或Scum)演出。後來Dino也開始在類似「在地實驗」之類的展演場所演出,至少本旺印象中第一次鼓起勇氣對他開口,就在在地實驗門外,同一時期王福瑞的「精.神.經」也開始現場演出。九〇年代的台灣非學院實驗音樂,由林其蔚、劉行一、香港人Steve、劉柏利等人的「零與聲音解放組織」、早期的「濁水溪公社」出發,Dino早期確實使用了一些八〇年代晚期,數位合成與MIDI介面抬頭後已經式微的類比合成器進行創作,用狂抽猛送的電子大鼓四四拍子節奏為基底,做出類似hi-NRG乃至gabba風格的舞曲,但不多久就集中於上述的買空賣空手法,印象中他與藝術創作圈已有連結,所以他與當時女友的裸體側影,才被畫進一幅大型油畫裡。

夾子大樂隊,「老甦!我愛死你了」演出現場,「人文論壇」,在地實驗,1996年8月24日;Dino為圖中左一,演出錄影請參見「在地實驗影音檔案庫 ET@T Archive」。(原件著作財產權人: 夾子大樂隊、Dino,數位檔案著作財產權人: 在地實驗)
Dino於「98 E.M.P.電子實習演出」結束後專訪影片截圖,1998年7月12日;演出錄影專訪影片紀錄,請參見「在地實驗影音檔案庫 ET@T Archive」。(原件著作財產權人: 零與聲音解放組織、Dino,數位檔案著作財產權人: 在地實驗)

紀錄片導演黃庭輔的作品《指月記》(2002),以Dino的電子音響搭配黑白影像下的艋舺羅漢身影,一個長時間凝視街友搓手的特寫,搭配各種效果器交錯的脈衝音,在當時震撼了不少觀眾,也獲得當年台北電影獎的聲音設計獎。2004年,差事劇團製作,王墨林編導,於國家戲劇院實驗劇場公演的《軍史館殺人事件》找了林其蔚與Dino一起設計音樂,為控訴黨國機器的題材增加不同維度。

王墨林導演,《軍史館殺人事件》劇照,差事劇團,國家戲劇院實驗劇場,2004;演出錄影請參見「在地實驗影音檔案庫 ET@T Archive」。(攝影/陳又維,身體氣象館提供)

2005年,日本配樂家大友良英本來想請Dino去東京參加「Asian Meeting Festival」(簡稱「AMF」)的演出,並透過香港音樂家李勁松(Dickson Dee)聯絡,結果李在中國巡迴一陣子一回來就無法與Dino搭上線,Dino的日本之行也就告吹。到了2018年,在新加坡策展人鄧富權、獨立音樂人袁志偉(Yuen Chee Wai)等人的牽線下,大友與DINO在台北喜相逢。AMF在台灣舉辦兩年(編按:節目名分別為「噪集」「噪集2019—無主之島」),邀請亞洲各地的傑出聲音藝術家演出及探訪研習,大友自己二十多年海外巡迴建立的名聲,也慢慢回到本國,除了電影配樂與演奏計畫以外,裝置藝術作品越做越大,東北災後重建藝術計畫「Project FUKUSHIMA!」與NHK晨間連續劇《小海女》配樂也轟動日本,讓他獲得各種獎項,這時候Dino仍然過著隱士般的生活,活動的酬勞變得相當重要。同樣二十多年,Dino一直用大同小異的方式演奏,呈現純粹的,這也是與他有過交集的海外噪音表演者,後來時常念念不忘的地方。

FEN – Far East Network與八位台灣藝術家於「噪集2019—無主之島」演出現場,C-LAB空總台灣當代文化實驗場,2019年8月28日;Dino的背影為圖中前排第一位。(臺北藝術節提供)

從一九九〇年代後期到大約2004年左右,除了王福瑞與林其蔚等人以外,也開始有其他實驗音樂家登場,例如台中的陳史帝(Noise Steve)、麥芽精釀、氣象人、謝仲其Wolfenstein、台北聲音小組、潘榮昇(Mu)、劉佩雯(Pei)或是蔡安智等人。旅美樂評人姚大鈞返台任教有志難伸,在前往中國發展之前,於台北舉辦國際聲音藝術節「台北聲納」,也成立廠牌「Post Concrete」發行幾張專輯,是二〇〇〇年代台灣實驗音樂的重要節目。Dino也在不同的活動上零星表演,表演完繼續喝酒。

二〇〇〇年代後半開始的常態性表演活動「失聲祭」,以及獨立廠牌「旃陀羅公社」從2010年開始舉辦的大小演出,也時常可見Dino的蹤影。2011年他帶著好友:浮浪貢一哥妙工俊陽與DJ誠意重,直接在南海藝廊二樓的演出上對談,不要說插電,連麥克風也沒有用上,只有一張小桌,一瓶米酒頭,以及各自的小酒杯。時間到了,他們一一離席,「表演」也跟著結束。即使看起來只是清談拖時間,本質上與Dino的其他演出完全一致,探求生活中的平衡,又不流於長輩說教。陳芯宜導演從2008年開始拍攝的紀錄片《如果耳朵有開關》,在三年間對於Dino的紀錄,也更著重於他的生活狀態,而非他的表演;因為對Dino而言,能否持續生存下去,是比啟發聽眾更加緊迫的人生課題。

Dino於「失聲祭 Listen49」(LSF49)演出現場,南海藝廊,2011年7月22日;本文封面顯圖亦是出自同場活動,演出錄影請參見「LSF49 Dino(廖銘和)」。(失聲祭提供)

也差不多在王福瑞帶出來的高徒陸續嶄露頭角,新人也陸續登場的時期,Dino與他前一波的王福瑞、林其蔚在策展人游崴的安排下去英國演出。2014年「先行一車黑膠倉庫」唱片行開幕後,Dino不時去和大家聊天喝酒,老闆王啟光本身是噪音音樂愛好者,得到網路上同好的支持,開店後愛好者得以在店面樓下的小倉庫討論、練團、舉辦活動、發行小誌與錄音帶,同一空間也提供海內外樂手私房演出的機會。如果小倉庫容納不下那麼多觀眾,會去練團室或現場演出場館舉行活動。Dino一樣要求把他安排前面一點,表演完可以慢慢喝酒。

在2020年國際觀光管制前,以no-input混音器演出聞名國際的聲音藝術家中村Toshimaru來台,便領略到台灣十餘年間噪音樂手從Dino得到的啟發,同樣的no-input操作調變,已經從思維上發展出不同方向,時而產生不同於歐美與日本的音色。在Dino後來遇到的年輕一代聲音創作者之中,最值得一提的是不到二十歲就在倫敦實驗音樂聖地「Café OTO」演出,並且與日本噪音帝王Merzbow合出唱片的徐嘉駿(BERSERK a.k.a. Chia-Chun Xu),他從小在音樂上就有絕佳感性,常常與先行一車的好朋友們一起為Dino張羅所需器材,以及現場的布置及撤收。徐近年來不僅從事現場演出與擔任九〇年代舞曲DJ,也積極經營錄音帶廠牌「MKUltra Productions」,策劃多場地下道或天橋的游擊噪音活動「Outer Pulsation」,在海內外噪音圈有密切的連結。

 Dino於英國葛拉斯哥當代藝術中心(CCA)「逆流音樂節」(Counterflows Festival 2015)演出現場,「射殺鋼琴師:台北噪音場景1990–1995」(Shoot the Pianist – the Noise Scene in Taipei: 1990-1995),2015年4月4日;同行也於倫敦著名的實驗音樂場所「Café OTO」演出,演出錄音請參見「Dino, live at CCA Glasgow, 4 April 2015」「Dino – Live at Café OTO / 2 APR 2015」。(攝影/游崴)

在2002年左右的某天晚上,我在華山的某個倉庫看著Dino騎著腳踏車,在荒廢點著燈的空間裡緩緩地繞著一個不大的圈,這是我對Dino最深刻的印象,後來十幾年只要一提起他,腦海總是想到這個畫面。進入一〇年代,Dino離開陽明山秘境,落腳在台北市區一個看似遺世孤立的三合院,從巷口往三合院走會有幾隻土狗迎接,進了三合院,有酒有茶,有鑄鐵壺有取暖用的炭爐,有文房四寶有篆刻工具、有古琴有混音器,有來來去去的朋友,有探求不一樣聲音的搖滾樂手。起居室的牆上掛著兩幅字,右邊「忘我通玄妙」,左邊「殺生見性靈」,兩幅字中間是妙工俊陽在牆上的即興揮毫。幾個常客陸續成家,Dino自己也離開三合院之後,一〇年代的一個噪音場景就此消失;在其他聲音藝術家繼續以更高規格的硬體,以及更複雜的影音編程創作時,Dino在與《台北機電人2.0:訊息瘟疫》現場演出、龐克公社「吸膠少年」、「MKUltra Productions」與「愁城」合作的活動「T-Town No Punk雜音衝突」(兩場均為2020年)或是「Outer Pulsation」上使用的技法,其他樂手只要謹守要領都可演奏,也依照效果器的串接方式呈現不同質感,而且隨時有燒壞器材的危險。他的現場演奏,一直令我想起他騎著腳踏車緩緩繞圈的樣子。

Dino於「Outer Plusation #14」演出現場,中華橋頭,2020年7月18日。(攝影/Ko. Image,徐嘉駿提供)
Dino於「T-Town No Punk雜音衝突」演出現場,大直橋下,2020年10月18日。(攝影/盧恩瀚)

參考資料

吳牧青,〈聲音場景—台灣:2000–2010聲音藝術/音樂的「分立」與「返照」〉,《典藏.今藝術》222期,2011年3月號。

羅悅全,〈台灣的聲音解放運動〉,《2011威尼斯雙年展台灣館—導覽手冊 》,2011年4月。

林怡秀,〈《如果耳朵有開關》──位在他處的現場〉,《放映週報》449期,2014年3月10日。

林易澄,〈我不記得你在旁邊:紀錄片《如果耳朵有開關》專訪〉,《破報》2013年12月6日。

游崴,〈地下與主流文化場域的交鋒:吳中煒與九〇年代破爛視聽〉,《典藏.今藝術》156期,2014年7月。

Sheryl Cheung, “Gentle Sweeps in a Deep Abyss: Interview with Dino”, Artasiapacific, Mar 26, 2019;雀榕整理,〈Dino:深淵裡的漣漪〉,《lololo》,2019年3月26日。

Jyun-Ao Caesar, “Underground Experimental Music in Taiwan”LaoBan Records,Oct 29, 2020.

林其蔚,〈限制、儀式、規矩 Dino与玩物〉,《LEAP藝術界》第16期,2012年11月9日。

黃大旺( 1篇 )
先天性表演者,高雄路竹後鄉人,1975年生於臺北市,除表演型態「黑狼那卡西」外,亦涉足即興演奏與配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