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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我的眼,藝術不在家】山中白浪─張碩尹水璉部落筆記

【你是我的眼,藝術不在家】山中白浪─張碩尹水璉部落筆記

Payrang in the Mountain - Chang Ting-Tong’s Notes on the Ciwidian Tribe

我開著車沿著台11線往台北緩緩前行,在海拔600公尺處放眼望去盡是滿山滿谷的檳榔園.起伏山頭上密密麻麻的檳榔樹冠有一種奇怪的視覺效果,像是被人按了無數次的複製貼上鍵,整齊排列的單一樹種排山倒海而來,給人一種超現實的巨大壓迫感。
張碩尹《檳榔屋、山蘇床、蝸牛陷阱》,雙頻道錄像,2020。(張碩尹提供)

石頭的記憶

我第一次到部落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遙遠的記憶中,還是小屁孩的我在一條斑駁泥巴路旁跟幾個當地小孩追逐嬉戲,從純真無邪的木頭人開始暴力成分逐步升高,演變成扯頭髮踢蛋蛋等荒腔走板。最後,敵眾我寡之下我逃至遊覽車旁,抓起路邊石頭奮力往張牙舞爪的追兵丟去,此舉引來觀光客的齊聲驚呼,這時人群中閃出一身影,那是我媽。

我媽大手一揮,迎面便賞來一巴掌,我抬頭一看,她眼中盡是我這一生中從未見過的恐懼。

多年後我常常在想那天的那塊石頭,其憑空而起,劃破天際,一舉擊中台灣山脈之間所隱藏的敏感神經。

水璉部落一景。(張碩尹提供)

山脈以東

一大早,我搭上了第一班離開台北的火車,隨著晃動的車廂穿越無數隧道,朝山脈以東前進。相較於暴力穿越農田的高鐵,自強號有種老派的慢條斯理,列車長的制服讓人想起戀戀風塵,像是來自中央山脈彼方的時區。

我看著窗外景色恍然而過,眼前是被兩片山脈所夾擊的花東縱谷,谷地上是綠得超乎現實的稻田.池上、瑞穗、鹿野、知本,一個個逃脫三民主義思想荼毒的地名飄散著本島最後一絲異國情調,並成為超市架上的牛奶盒與米袋包裝上的世外桃源。

台11線是條在大海與高山之間匍匐前進的顫抖曲線,其在無數山洞與丘陵之間延伸,上面散佈著的各式各樣的生命:砂石車像是定時出現的彗星,其橫行於慢車道上,席捲而來風砂籠罩周遭的一切;發財車改裝的香蕉攤位上,「友善香蕉」招牌下總是坐著一名臉色兇惡的阿嬤;公路上隨處可見環島旅人,這些人被疫情所困,騎著機車與腳踏車在小島上繞著無止盡迴圈,偶爾累了便在公路便利商店前一字排開,吃著與城市一模一樣的飯糰與罐裝綠茶,分享著彼此在平坦大馬路上發生的冒險故事。

我抵達了花蓮市以南的三十公里處的水璉部落,踏上部落邊緣的產業道路走入深山,沿著林中的那道GPS隱形分界線爬行。深不見底的叢林,手機上若有若無的訊號,與外界切斷聯繫、求救無援的可能性,恐懼、自我質疑、焦慮,各種念頭在腦中亂竄。

「你看,檳榔樹。」我對著一個當地人說。

「這是椰子。」當地人回答,口氣中滿是不屑。

在這裡數天,發現自己對淡水河以外世界的無知。在過去,我總以為部落是在高山中與世隔絕的村寨。其實,絕大部分的「部落」不僅位處產業道路的交通要衝,規模、便利程度、格局遠勝於西部農業縣的小鄉鎮。

身處叢林的我眺望遠方,那個身處島嶼北端的台北也像是個部落.在那高度污染的烏黑河水上,是座被懸浮致癌物質空氣所包圍的孤獨山寨,裡面人潮洶湧,放眼望去,盡是群自我中心的瘋子。

張碩尹《台灣獼猴》,壓克力、墨,2020。(張碩尹)

黑色獼猴

我穿過一排農民為標示生人勿近的舊衣物,走進了一個深不見底的檳榔園.看著在樹幹之間飄搖的鮮紅色洋裝,像是參與了一場在森林中秘密舉行的狐狸婚禮。

我踏著腐敗的檳榔與殘枝敗葉前行,遠方傳來一種從動物肺部深處發出的嗡嗡低吼。好奇心驅使下,我踏開步伐往園子的深處邁進,晃蕩了十幾分鐘,聲音越見清晰,眼前卻仍空無一物。

最後抬頭一看,驚恐之感襲來。

樹梢上是一整群正對著我齜牙咧嘴的獼猴,威脅性吼叫聲並隨著我的腳步而越顯急速尖銳,之後的那天下午,樹枝之間跳耀的黑影與猴吼便伴隨著我連滾帶爬的歸途。

走出森林之時已然是夜晚。從機車上望去,只見到夜色下台十一線旁的巨大黑色山脈,其中某處存在著一個黑色的檳榔園,裡面住著一群黑色的獼猴。

當地人跟我說,在水璉周遭的山中住著數個猴子部落.猴群如同人類社會的翻版,部落裡權力鬥爭頻繁,山中偶爾可見因失勢而遭流放的公猴身影,在石壁上孤獨地舔著傷口等待死亡。

同時,部落之間也常常為爭奪地盤而彼此爭戰,隨著不斷變動的疆界,在山頭之間移動的猴群如同颱風掃境,所到之處只見滿地啃咬的水果與殘枝敗葉的香蕉樹.為了保護莊稼,農人會在樹下對猴群開槍,打下的猴子也不帶走,只將屍體用繩索綁著原地吊起,其餘猴子見到在樹梢之間的同類屍首便會一轟而散,久久不敢靠近。

當地人說,猴子是一種健忘的生物.儘管同伴屍體未寒,沒多久之後,幢幢猴影又再次於果園邊界出現,直到下一聲槍響、下一隻被吊起的猴屍,才又勾起了猴群短暫的記憶,轉身往深山奔去。

部落熱炒店。(張碩尹提供)

半夢半醒

在水璉村的鐵皮屋裡,我遇到了一名獵人。儘管已是我父母年紀的他,卻在大海與大山之間找到了青春永駐的秘密。

那晚我們吃著炒麵、豬蹄、野菜加螺肉,桌邊散落著檳榔、香菸跟紅牌米酒。伴唱機狂飆著經典老歌與日本歌曲,身形魁梧的老闆娘隔著螢光色吸管啜飲啤酒,酒客、工人、派出所員警進進出出,混雜著國語、臺語、與阿美語。

在近半夜之時,電話鈴聲大作,已然大醉的老闆娘對著查勤的老公喊道:「今晚老娘不醉不歸!」語畢便咔嚓一聲把話筒給掛了。

一旁,獵人笑瞇瞇地說,老闆娘你今晚單身摟?

這時伴唱機傳來江蕙的《半夢半醒》,像是人生劇場的完美配樂。

張碩尹《檳榔屋、山蘇床、蝸牛陷阱》雙頻道錄像,2020。(張碩尹提供)

山中鄉巴佬

自上山的第一天起,花蓮的狂風暴雨從未間斷。傾盆雨水打身上,狹帶著雨衣上的泥漿流進口中,嘴裡有種又腥又鹹的泥土味。

大雨過後,陰冷的林子溫度直線攀升,濕潤悶熱的雨衣內淋漓汗水聚成水流,由內褲而下沿著大腿而行,並在雨鞋內匯流成小小水窪。發起瘋狂攻擊的小黑蚊沿著袖口與褲管在肌膚上留下一圈又一圈的紅疹。

在那滿是泥濘的黝黑山中,我跟著獵人花了兩週的時間砍樹、搬運石頭、起營火。

重得嚇人的樹幹與石頭讓腳深深陷入泥濘,身上的每吋肌肉與關節發出快要斷裂的恐怖聲響。藤蔓的尖刺、咬人狗的焮毛、劍竹的纖維、開山刀的刀鋒讓手上密佈著好了又破,破了又好的傷口。

隨著手鋸應聲而倒的巨大樹幹是飛行的兇器,枝葉在重力加速度下成了鋒利刀刃。

在樹幹碰觸地面發出深沉嘆息之時,眼球感到一陣灼熱,才發現左眼已被樹枝劃出一道傷口,之後數天,眼前的大山便被膿汁與淚水糊成一片朦朧的風景。

就在一天結束天色轉暗之時,營火前的獵人靜靜地抽菸,看著已然進入彌留狀態的我。

他說:「可憐啊,原來你才是真正的鄉巴佬。」

待了兩週時間的檳榔園。(攝影/林冠名)

缺腿山豬

在溼漉的獸徑上,獵人用鐵鍬挖了一個巴掌深的洞,洞底下插著一片半月型的竹片,竹片下放著鋼索做的繩套,洞的上方則是一條綁在樹幹間、在風中發出神經質金屬聲響的汽車彈簧。

獵人說,山是一個物競天擇的競技場.隨著世世代代獵人越加精湛的陷阱製作技術,世代演化的山豬也越加孔武有力、奸詐狡猾.在過去,陷阱只需要簡單的藤蔓與竹子便可完成,現在,儘管使用了工業材料,強壯的山豬仍會大頭一揮,扯開鋼索與彈簧揚長而去.

獵人說,歷經百年演化的山豬已然洞悉人類的身體構造,一見人便往最脆弱的鼠蹊部衝去,在豬鼻擠壓睪丸的同時,豬的兩個獠牙便左右揮舞,劃破兩腿動脈,留下在破蛋中痛苦哀嚎的獵人,拖著鮮血淋漓的下體在山溝斷氣。

安裝好套索之後,獵人為陷阱撒上新鮮的樹葉與泥巴,並用泥巴抹去路徑上所殘留的氣味.

他說,豬鼻子就像是一小型聲納.隨著豬的腳步鼻子便四處嗅聞,鼻孔所傳出的哼哼喘息聲穿越落葉與泥土與地面下的孔洞產生回音,山豬便依此來偵測陷阱的位置。

一旦不幸踩中陷阱,腳被繩索牢牢纏住,有些山豬會一口一口啃食自己的小腿,拖著僅存的三隻腿逃跑。數天後,巡山獵人只見繩索下被豬齒咬碎的殘肢。

獵人說,有時在山中,你會看到缺腿山豬在泥巴路上的腳印,那是像肉做的印章一樣、癒合殘肢所留下的圓形印子。這種山豬足智多謀、神機妙算,不論陷阱如何繁複、騙局如何精巧,缺腿山豬總是能在任何風吹草動之前溜之大吉。

張碩尹《香蕉樹》墨繪,2020。(張碩尹提供)

黑色的眼睛

深夜,黑夜吞噬大山,林子變得無止盡的龐大像是不見底的黑洞,只有獵寮前方的火堆發出微弱的光芒,像是宇宙中的孤星。

在火光之中,獵人的臉隨著熠熠火光千變萬化,有種崇高、深不可測的氣息.他有時輕鬆、帶著溫暖的笑意,有時卻又面露兇光,滿眼殺氣。就算已經相處多日,喝遍了無數的米酒與高粱,那卻是一張我永遠無法猜透的臉。

作為一名漢人的我,不論自己與獵人如何熟識,在無意識的言語之間,獵人便會戴上他的面具,搖身一變成為漢人眼中的刻板人物:那個唱歌跳舞、會打獵、講笑話的山地同胞。而他的真實自我早已退縮到那一條白浪永遠無法跨越的山陵線後方。

在火光之外的黑暗中,閃爍著無數雙黑色的眼睛。獵人說,那是飛鼠。

在山中,火是光亮與溫暖的來源,也是獵人維繫生命的來源,火提供光亮與溫暖,煙味則驅趕了毒蛇猛獸,保障夜晚的安全。但唯有飛鼠,卻對火光趨之若鶩,聚集在營火四周的樹梢。

迴谷說,飛鼠是一種好奇的動物,但好奇心也往往成為他們喪命的原因。在晚上,獵人會在山上生火,對著火光下閃耀的眼睛開槍,中槍的飛鼠直挺挺跌落地面,臨死前仍目不轉睛地死盯著熠熠火光。

飛鼠只吃無花果與茄苳樹嫩葉,因此腸胃特別乾淨.原住民會醃製飛鼠腸子做成漢藥,據聞治療腸胃不適特別有效.獵人説,鼠肉味道鮮美,並且以公鼠為佳.他會擠壓鼠腹,用指尖推出兩顆淡紅色的睪丸並大口吞下.吃了飛鼠睪丸的獵人就此健步如飛、精力旺盛,對此獵人如此形容:從此舌頭便再也不會被腳踩到。

獵人與張碩尹。(攝影/林冠名)

世界部落

獵人有一口流利的臺語.並且,他的語言能力有日夜之分,臺語流利程度隨著西下的落陽而逐步增強.直到夜晚來臨,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之中,陣陣「姦恁娘膣屄」傳來,才發現其已正式脫下阿美族的面紗,成為了道地的海口男子漢.

獵人說,那是他在城市裡學的。

在山中長大的他,考上了高中的那一天曾經是部落的驕傲.為了繳學費,父親賣了家中的牛,讓他每天沿著海岸線走到花蓮市上學.之後,卻在城市的學校裡飽受漢人欺負,獵人休了學,跑到城市去打工.從此以後,他在西海岸的工業城中流轉,幹做板模工、船工、木工、樂手,做過千百職業,嚐遍人生百態。

獵人說,在城市的他總是在人行道上栽跟頭,他在山林間健步如飛的腳,不論怎樣都學不會在筆直的水泥路面上行走.年輕的獵人在城市裡只有一個體悟:在漢人社會裡便得和漢人學習:學漢人的語言,學漢人的談吐,學著跟漢人一樣壞、一樣奸詐、一樣狡猾。儘管夜色黑暗,獵人眼睛卻閃著火一樣的光芒。

奇怪的是,獵人與我儘管身處台灣社會天秤的兩端,他的一席話卻在我心中產生了一種奇怪的共振,讓我想起了過去的某段歲月。在台北長大的我在倫敦求學工作,那段漫長的10年人生活得很憋扭,儘管每月繳房租,卻總是有種在人家客廳打地鋪的感覺。

一如同獵人,我花了很多時間掙扎適應英國文化,想著與英國人學習,學習他們的憋扭、他們的尷尬,學習把腦中千頭萬緒用層層尖酸苛薄與自我解嘲包裹,不形於色。我想起我的婚姻,與歐洲妻子與小孩朝夕相處的我,數個深夜常常對鏡子前自己的亞洲面孔感到驚恐,好像在面對一場埋藏了多年的秘密.十年時間過去,就當自覺已全然洞悉西方文化之時,總是有一個時刻,也許是街上屁孩的叫罵,也許是旁人一閃而逝的眼神,多年精心建築的幻象瞬間崩解,才發現我原來還是我,東方來的男子,城市裡的白浪。

就如同獵人對於漢人的憎惡,在倫敦的我也常對周遭事物充滿怨懟,並且認為所有人某程度上必須對我祖先受的苦難負起某程度上的道德責任.很奇怪的是,一旦角色對調,卻自然而然地覺得其實可憐的人必有可憎之處,並且傾向把一切推給所謂的歷史共業。

那晚的我聽著獵人的話,似乎有所領悟。也許,人類社會就像是一條自我吞食的貪食蛇,野獸之於獵人,部落之於城市,亞洲之於歐洲,歐洲之於從動物來的病毒,所謂「國際」與「在地」不過相互吞食之下所創造出來的虛構想像,從倫敦、台北、到花蓮壽豐鄉,地球表面上的大小城鎮不過是尺寸各有差異的部落,而在其中行走穿梭的,是居住在其中的獵人,徒勞地在山林中追逐不存在的幻影。

張碩尹《檳榔屋、山蘇床、蝸牛陷阱》展場。(台北市立美術館提供)

閃耀的人造林

我在水璉部落的最後一天,連續兩週的傾盆大雨終於停歇,天空綻放出久違的陽光,原本陰暗濕潤的抑鬱檳榔園到處都閃著翠綠的光芒.我開著車沿著台11線往台北緩緩前行,在海拔600公尺處放眼望去盡是滿山滿谷的檳榔園.起伏山頭上密密麻麻的檳榔樹冠有一種奇怪的視覺效果,像是被人按了無數次的複製貼上鍵,整齊排列的單一樹種排山倒海而來,給人一種超現實的巨大壓迫感。當晚,穿越半個台灣的車子滑過新店,隨著丘陵上下起伏的密集住宅大樓像是在黑暗中閃耀的人造林,夜半行走的路人則是離群索居公猴,在街燈下投射出的孤獨長影.

回到台北的隔天正式進入緊湊的布展階段,不斷響起的電話、分秒必爭的時程、在貨梯口進進出出的工班與技術人員,心中突然想念起在山中的那段時光,儘管總是飢餓、疲憊與困頓,卻有種活著的純粹性.在美術館裡看著銀幕中的自己,像是目睹平行世界當中的另一個自我,在高度控制的展間中似乎少了一層山中獨有的不確定感.左思右想,卻也說不出來究竟為何。

開展之後,我打給了獵人,那時的他正在屏東某部落搭射箭場。

話筒那端的獵人些許沉默,然後接著說:「其實我常常在想,如果今天角色對調,換成我到台北,跟你學學怎麼成為藝術家…不知道會不會得獎?」

電話中兩人都笑了,笑聲藏在話筒裡的嘶嘶雜聲中。

張碩尹( 10篇 )

旅英台灣藝術家,國立政治大學廣告學學士,倫敦大學金匠學院(Goldsmiths, University of London)藝術碩士畢。其創作媒材跨及裝置、繪畫、表演與錄像,並結合科學、生物學、生物動力學等不同知識領域,反應人與科技、社會的關係。他的近期個展於德國萊比錫Kunstkraftwerk藝術中心、倫敦亞洲藝術中心、台北市立美術館;並參與台北雙年展、廣州三年展、薩奇藝廊、 Compton Verney美術館、惠康基金會之群展與委託案。近期獲獎包括英國皇家雕塑學會獎、香港Art Central新晉菁英大獎。作品受台北市立美術館、巴西駐英大使館、韓國Noblesse Collection、墨西哥JM SR Collection典藏,與亞洲歐洲私人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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