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中國習慣將「寶物」與「國家」相互連繫,如「九鼎」、「玉璽」、「玉圭」、「鼎」等器物,這類國家憑證實際源自傳王位、傳國的思想概念,將代表國家的寶物與政權正當性連繫起來,藉著「傳承」或「掠奪」的方式繼承國家的合法政權。那麼,古代中國的憑證如何由九鼎變為玉璽呢?本文透過「九鼎」、「玉圭」、「玉璽」這三方器物,意圖說明傳國器物由九鼎嬗遞到玉璽之間,古代中國國家憑證的變化。

傳說中的器物:九鼎
傳國玉璽為皇帝的信物,是為皇權的象徵。我們都聽過「得玉璽即得天下」,不過在傳國璽成為國家憑證之前呢?有物名為「九鼎」或稱「傳說九鼎」,中國古代有句古語:「得九鼎、得天下。」相傳大禹治水,收集九州之金屬,鑄成九鼎。《墨子.耕柱第四十六》(公元前490至公元前211年)一段文字反映春秋戰國時期對於九鼎的印象:
昔者夏后開,使蜚廉折金於山川,而陶鑄之於昆吾,是使翁難雉乙卜於白若之龜,曰:「鼎成三足而方,不炊而自烹,不舉而自臧,不遷而自行,以祭於昆吾之虛,上鄉。」乙又言兆之由曰:「饗矣!逢逢白雲,一南一北,一西一東,九鼎既成,遷於三國。」夏后氏失之,殷人受之;殷人失之,周人受之。
可知古時夏后氏派蜚廉到山川內採金,鑄鼎於昆吾之地,並用龜卜卦,卦曰:鼎為三足而方,本身似乎具有神祕的力量,不用升火烹煮自己就會沸騰,不藉外力自己就會移動。九鼎鑄成後,遷於夏、商、周三代。

文本中古人認為九鼎傳說確實存在,但漢代學者王充在《論衡.儒增篇》中對九鼎傳說多有所批評:「或言有益者,九鼎之語也。夫九鼎無能辟除,傳言能辟神姦,是則書增其文也。世俗傳言:『周鼎不爨自沸,不投物,物自出。』此則世俗增其言也,儒書增其文也,是使九鼎以無怪空為神也。」他認為世俗傳說九鼎「不用燒水會自己沸騰,不置入物品,物品也自然從鼎內而出」這些傳言,只是那些儒生在書面上誇大其辭。
如果撇除信物的性質,九鼎的功能就是祭祀。《左傳.成公十三年》:「國之大事,唯祀與戎」,祭祀在古代是相當重要的大事,承襲著人對天溝通的本質。《禮記.曲禮下》云:「天子祭天地,祭四方,祭山川,祭五祀,歲遍。諸侯方祀,祭山川,祭五祀,歲遍。」在古代只有天子才能祭天,諸侯僅能祭祀山川,而使用的祭祀的工具就是鼎器。
考古學家張光直認為,「九鼎」之所以在上古時期的政治上占有絕對地位,是因其為通天媒介,而九鼎本身廣納各地的銅礦錫礦,擁有九鼎,意味著掌控了通天的權力,也掌握了技術與原料。換言之,帝王掌握各地方的自然資源與通天工具,就好像掌握最有力的兵器一樣,是大勢大力的象徵。古代中國帝王的政治權力來自對九鼎的象徵性的獨占,同時也是對中國古代藝術的獨占(註1)。
至於九鼎的遺失,古今中外學者歷來眾說紛紜。《史記》中有許多關於九鼎的紀載,如《史記.秦本紀第五》:「秦使將軍摎攻西周,西周君走來自歸,頓首受罪,盡獻其邑三十六城,口三萬。秦王受獻,歸其君於周。五十二年,周民東亡,其器九鼎入秦。周初亡。」可知東周被滅後,九鼎入秦後下落成謎。
又,《史記.封禪書》:「其後百二十歲而秦滅周,周之九鼎入於秦。或曰宋太丘社亡,而鼎沒於泗水彭城下。」《漢書.郊祀志》:「後百一十歲,周赧王卒,九鼎於秦。或曰,周顯王之四十二年,宋大丘社亡,而鼎淪沒於泗水彭城下。」這兩條材料,雖然有時間上的差距,但也表明九鼎因戰亂遺失在泗水彭城下。

九鼎的傳說故事,其實與周代「列鼎制度」有很大的關係。在周代,身分差距決定祭祀中鼎器的多寡,《春秋公羊傳注疏.卷四》:「禮祭:天子九鼎,諸侯七鼎,卿大夫五鼎,元士三也。」─天子九鼎、諸侯七、士大夫五、三,實際上周代的「列鼎制度」就是「九鼎傳說」的原型。從考古材料與文獻資料的考證中可以發現,九鼎的記載多在西周後才出現,由此可推知九鼎這一器物可能是周天子所虛構出來的,藉故利用夏、商文化正統,來替自己揑造「得九鼎、得天命」的一套政治術語。

傳國思想的誕生:玉圭
前面講到「九鼎」是古代中國帝王傳位最為重要的憑證,而周代的城邦諸侯也有一套屬於自己傳國思想的物品,就是「玉圭」。玉圭是新石器時代就存在的玉器形制,是從工具、武器慢慢演化成禮器的重要代表。周代的玉圭普遍被作為鞏固社會階級與王權的手段,《周禮.春官.大宗伯》:「以玉作六瑞,以等邦國:王執鎮圭,公執桓圭,侯執信圭,伯執躬圭,子執谷璧,男執蒲璧。」以玉做六等信物,顯示圭在周代相當重要。
周代天子使用圭來冊命諸侯,稱「命圭制度」或稱「瑞圭制度」。《國語.吳語》:「夫命圭有命,固曰吳伯,不曰吳王」,三國韋昭注曰:「命圭,受錫圭之策命」玉圭是天子冊封諸侯所賜的玉禮器,換句話說,玉圭帶有天子冊命的功用,也是諸侯的身分憑依。
周天子所賜的玉圭常被諸侯當成傳國之寶,如《詩經.大雅.崧高》:「王遣申伯,路車乘馬。我圖爾居,莫如南土。錫爾介圭,以作爾寶。往近王舅,南土是保。」描述周王賞了許多金銀車馬給王舅,還冊命一塊領土,讓他在南方建國,而賜給王舅的圭,將作為國寶來收藏。

右 戰國〈玉圭〉,高9.6公分,國立故宮博物院藏。©國立故宮博物院Open Data
天子會在諸侯即位時賜命圭給諸侯,象徵社會地位有所提升。古時的命圭制度是相當隆重的受命儀式,不可太隨便。《左傳.僖公十一年》:「天王使召武公、內史過賜晉侯命,受玉惰。過歸,告王曰:『晉侯其無後乎。王賜之命而惰於受瑞,先自棄也已,其何繼之有?』」天子派召武公與內史去賜給晉侯命圭,然而晉侯態度惰慢。回去後,使者將情況告知周天子:「晉侯的後代無法再享其祿位。天子將天命賜給晉侯,他竟然態度惰慢地接受玉瑞,如此自暴自棄,怎麼還會有繼承人呢?」
「瑞圭制度」也是上對下的等級憑依制度,如《詩經.大雅.韓奕》:「韓侯入覲,以其介圭,入覲於王。」描寫韓侯手中需持有玉圭才能覲見天子,可見瑞圭制度(玉圭)在過去是維持王權政治的身分憑證,唯有諸侯王才能得此玉圭。那麼,以玉圭建其國的諸侯王死後,玉圭該如何處理呢?
根據《禮書綱目.卷三十二》:「諸侯薨,使臣歸瑞圭於天子。」諸侯死後,諸侯的玉圭就要還於天子。《白虎通.崩薨篇》曰:「諸侯薨,使臣圭瑞於天子何?諸侯以瑞圭為信,今死矣,嗣子涼闇。三年之後,當乃更爵命,故歸之,推讓之義也。」文中指出,諸侯以玉圭為憑信,諸侯死後,等嫡長子服喪三年,更爵其命,成為諸侯王,天子即將玉圭歸還給諸侯,有推讓之義。
綜上所述,玉圭是「冊命」、「建國」的重要憑依,周代的玉圭與階級相互連結,玉圭不只是禮器,更是維持周代社會階級的器物。在王權制度下,天子分封國家給諸侯,賜玉圭以策其命;而玉圭會被諸侯國尊為國寶,細心呵藏,當然覲見天子時,也必須手持玉圭。雖說諸侯死後要將玉圭歸還天子,但等服喪結束,天子又會賜予該長子,這樣傳國行為的展演,無疑就是透過「瑞玉制度」鞏固周天子的權力。此外,西周瑞圭制度,也可說促成了各小國對於傳寶器的思想萌芽。
帝國的憑證:玉璽
史料指出九鼎鑄於夏,傳至商、周,東周末年在遺失於泗水之中。儘管九鼎是周天子所虛構出來的產物,但因為九鼎遺失,秦朝急於找尋可以替代的物品,「玉璽」就成為當代首選。
目前學界對璽印的起源莫衷一是,但推測應與新石器時代製作陶器的「陶拍」有關。陶拍是陶器製作過程中用來拍打泥胚的工具,其目的是使裂縫彌合、坯土緊密牢固,由於印壓的過程中會在陶器上留下痕跡,是最早璽印的雛型。
《左傳》與《國語》最早記載官璽的使用,可知春秋後期印章已使用在官方書信。官璽之所以重要,在於它是傳遞君王信息的媒介,藉由官印的憑證,以確保上對下、下對上的訊息傳遞。

秦朝統一天下後,首先將很多制度都統一起來,印璽的制度也不例外。應劭〈漢官儀卷下〉:「秦以前民皆佩綬,金、玉、銀、銅、犀、象為方寸璽,各從所好。」漢蔡邑《獨斷》:「秦以前,民皆以金玉為印,龍虎紐,唯其所好。秦以來,天子獨以印稱璽,又獨以玉,群臣莫敢用。」以上二則史料皆說明,在秦代以前庶民與官員的璽印可依自己喜好製作。
秦始皇統一天下後制定「璽印制度」,唯有天子才可用玉質璽印,此後各官位階層,皆有不同的材質、名稱來加以劃分,在《漢舊儀二卷補遺二卷》中看出端倪:
諸侯王印,黃金駝紐,文曰璽,赤地綬。列侯黃金印,龜紐,文曰印。丞相、大將軍黃金印,龜紐,文曰章。御史大夫章。匈奴單于黃金印,駝紐,文曰章。御史兩千石銀印,龜紐,文曰章。千石、六百石、四百石銅印,鼻紐,文曰印。章,兩百石以上,皆為通官印。
「諸侯王」指皇帝,而「諸侯王印」實指玉璽。從文中可看出璽印制度有等級劃分,由玉到金、銀再到銅,各階級所用的璽印材質有所不同。

而秦始皇為何將玉選為天子獨用的璽印材質呢?筆者認為秦始皇在製玉璽時,考量的不是材質的美醜,實應為玉在文化內涵上比金、銀、銅都更顯重要。玉在三代以前主要用於製作祭祀與溝通神靈的器物,有著通天的功能,經過夏商兩代後,玉在西周時期更被當作王權憑證(玉圭)及王權象徵,且具美德意涵。秦始皇統一天下,認為自己是上天的代言人,因而選用玉來製璽印,玉璽即在此時與皇權劃上等號。

結語
相傳九鼎是夏代大禹治水後,收集九州金屬製作而成的神器,實際經考證後可知「傳說九鼎」只是「層累地造成的中國古史」,周天子想藉由捏造古史的方式,讓普羅大眾對周天子天命一說更深信不疑。相傳九鼎遺失在泗水流域,秦朝急於尋找頂替「傳說九鼎」的器物,最終選取皇帝發號施令的玉璽,成為傳國器物。
筆者認為「九鼎」是國家意識形態的凝聚、「玉圭」是天子鞏固皇權與傳國思想的加深、「玉璽」則是傳遞君王信息的媒介,玉璽的出現讓皇權拓展到更遙遠的疆界,這三類物品其實相互作用。

大從「九鼎」天子傳天子、小至「玉圭」諸侯傳諸侯,傳國器物反映了大時代思想的變遷。春秋戰國時期(東周),宗法制度崩解,天子不再以玉圭作為上對下、下對上的憑證信物;諸候王們也不再以簡單的血緣觀來分化,有才能的智士得以被任用,這樣複雜的官僚體制,不能再以簡單的「玉圭」與「血緣制度」來作為政治憑證。真正結束天子與諸侯的城邦政治,實際是大時代的改變。「玉璽」是「璽印制度」的代表,反映著「人才政治」打破「血緣政治」的思想,而這個轉變也透過器物體現出來。
註釋:
註1 張光直《中國青銅器時代(第二集)》,臺北:聯經出版社,2020,頁 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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