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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千惠專欄】Creative Criticism:食靈者

【高千惠專欄】Creative Criticism:食靈者

在競爭中,食靈者所支持的宗教人口愈多,其儲靈量就愈多;儲靈量愈多,其能量就愈大;能量愈大者,就能獲得園區支配權。為什麼獲得支配權變得這麼重要?因為知道園區可能有被再度放棄的未來,我突然不寒而慄,被動式地召喚出一個曾吸食過的人類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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囤積的行為,第一層次來自匱乏,第二層次來自慾望,第三層次來自炫耀,第四層次來自恐懼。恐懼又源於匱乏,最終,囤積的行為都關乎安全感,也都在見證存在過的經驗。
對於一個清倉式的機場搶購行為,那就不易歸類。這個原因在於,機場商店的貨物類型,大都不是民生基本物資,也不是非常個人性的依類物資。它們大都與慾望與炫耀有關,但大量採買者卻是基於匱乏與恐懼,並從中產生一種囤積式的消費行為。當我看到機場免稅商店的耳塞子、眼罩子、奶嘴子等紀念式的實用品,突然被下單搶購一空時,我對極限地攫取物品行為,有了新的品味發現。
根據我們對物種行為的觀察收集,囤積行為來自未雨綢繆的生存本能,也就是對匱乏狀態的恐懼。從吞噬到豢養,從狩獵到農牧,囤積行為的實踐,已從勞動生產演變成掠奪行徑。顯然,掠奪的方法比較快速。囤積行為影響了人類或泛人類的社會發展,也影響了我們對於人類精神意識的收藏方向。我們目睹人類從祟拜勞動,邁向勞動成為貧困的象徵,邁向掠奪文化成為智能的展現,然後見證囤積行為開始異化,以至人類社會自行經營出階級性。當囤積行為由匱乏時代進入於財產概念的時代,人力與物資的累積也成為權力的保證。而當社會各階層都有強烈的私有財產或所有權的概念時,人類只能用法律來彼此約制了。
在人類還沒有使用法律彼此約制之前,我們是使用宗教與道德兩種分類法,來界定我們對於人類靈魂的餵養結果與收藏方向。用這種方法,人類比較能夠達到我們的囤養與收藏指標。顯然,在以我們的形象改造人類的時候,我們也將這種囤養與收藏的行為植入人的基因。還好,人類在後來的演化,甚至有了人造人的囤養機制,都無法超越我們的囤養水準。
關於收集行為,目前的人們還停留在囤積物質的層次。在我們開始在這個行星開天闢地,設立物種養殖生態圈時,我們的囤養目的已來自增生。我們的生命滋養,需要靠一種人類慣稱的精神糧食,也就是一種非物質性的能量而壯大。用飲食的通俗概念來說,我們類似「儲靈者」;用武功的通俗概念來說,這過程類似「吸星大法」。在創立園區初期,我們的食糧管理很簡單,人的靈魂只有兩種,只有輕重之分。經過人的肉身萃取後,它們無色無味,輕的上升,重的下沉。我們因此將上升的靈魂歸給上座部,下沉的靈魂歸給下座部,自使兩部口味逐漸分離。
口味的分離導致品味的競爭。上座部對輕質能量進行了詮釋的包裝,以便維持上座部的地位,於是「輕重之差」演變成「好壞之分」,再進一步有了「善惡之別」。上座部為此還在人間製造了宗教和道德兩種靈魂管控機制,希望能在品管影響下,以量制衡。下座部也不甘示弱,他們製造了慾望和恐懼兩種激素,產生複雜的靈魂培植生態,甚至提出偏食後遺症的警訊,以更多口味的吸引,造成多元化的收藏與囤積。
我們曾有過何謂「人間極品」的論戰,這個論戰加深了兩部之間的鴻溝,也使兩部以改變基因的方式,試圖介入養殖園區。上座部相信宗教和道德可以挽回輕、純的靈魂,但其部亦因分裂出不同的宗教和道德準則,而有了不同標準的質素界定。下座部相信慾望與恐懼的挑戰可以增加靈魂的豐富性,甚至認為腐質也可透過發酵或醃漬而產生奇特風味。唯兩部皆同意回收概念,認為素質無法界定的囤貨,可以再輪迴精煉。
繪圖/張碩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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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口複雜化的發展下,我們決定讓養殖園區自治,由他們自己營造的生態,決定他們未來的靈魂栽培趨勢。如果園區無法滿足我們的未來需求指標,我們也可以放棄此園區,另闢新生地。在過去,我們已採用過不同天搖地動的方式,讓園區必須重建,而現在,園區已出現多元的五資共和生態,我們反而面臨了新的挑戰。那就是-靈魂的產量少了,但分類系統卻自動化了,我們成為被選擇的一方。
到底這個園區還有沒有存在價值?上座部與下座部分別派遣了很多考察員、評鑑員、市場統計員滲入園區,進行供應鏈的評估研究。其中,園區物種們的囤積行為與囤藏對象,是一個重要的指標。以物慾作為靈魂輕重的判斷,是一個簡化的曲扭概念。物質與人類的關係,不是慾望的結果,而是慾望的原因。就如同我們需要吸收與囤養非物質性的能量,並不是起於慾望,而是起於生存的需要。是因為競存才有慾望,並非因為慾望才展開競存。
進入大航天時代,我們以光年航行星際,後勤補給只能依賴殖民園區。而我們需要的補給,是一種經過生命流程機制所萃煉出的能量。這些能量包括了純淨、勇氣、堅韌、耐力等動力,也就是我們讓殖民園區相信的美好「英雄素質」。但要生產「英雄素質」,必須要有萃煉的生態,所以我們讓人類歷史出現許多災難,讓人不斷要面對混亂、懦弱、懷疑、脆弱的挑戰。我們製造「人生即苦」的生命觀,也提供「信我者得永生」的希望地圖。如果人類不自作聰明地開始想要思考,我們的殖民園區是可以掌控的。
在最早的園區,人們只吃被應允的鮮果作為食物。基於考驗,也基於我們想改變我們的食物素質,我們故意留下生命樹和善惡樹。立場不同,我們稱的善惡樹,人類稱為智慧樹。這兩棵樹原是沒有靈界者看守的。靈界默許人類去嚐善惡樹,因此,他們進入了生存競賽的生命週期。至於園區東側的生命樹,我們趕緊派一位靈界者以火焰轉動的劍把守著,以至於人類花很長的時間,還不明白如何獲得永恆生命,擺脫靈魂日後的歸屬問題。
事實上,人類在自己經營的園區擴張中,已不斷在模仿我們的前進模式。他們不僅進入殖民市場和原料開發的生態,以自己的形象製造人工人,也透過基因變造自己的素質。然而,他們還是有個不解的神祕領域,那就是如何以非物質性的能量,獲得永生。當我在機場看到這位持有天狼裔基因護照的行旅者,以非囤積物質的態度,將機場免稅商店的耳塞子、眼罩子、奶嘴子等物品搶購一空時,我警覺到這個園區在生態文明建設中,出現了某種新的人性素質-非投資性地收購遺失中的精神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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極端的收購或收集物件行為,包括了強迫性囤積症、病態性囤積症、棄置恐懼症等病徵。既是病徵,即是指有違理性判斷的行為。這種行為究竟是來自人類本性,還是我們植入的外來基因?會不會影響我們的靈魂收集產業鏈?非投資性地收購遺失中的精神能量,會不會改變人的靈魂重量?作為不得不思考的靈長者,這些都是笑不出來的問題。
對我們而言,收集意識原是單純的能量增生活動。但對園區者而言,它是一種集體意識產生的前奏,會形成一個基本的社會學概念。此意識指的是一組共同的信念、思想、態度和知識。這些共同的信念、思想、態度和知識是社會群體或社會共有的。它最後會生產出歸屬感和認同感,以及一些社會行為模式。在早期的園區社會,我們曾用宗教象徵、話語、信仰和儀式培養集體意識。在這種情況下,園區的成份相當同質化,在「機械團結」(mechanical solidarity)下,將人自動結合到一個集體狀態中,並通過共同價值觀、信仰和實踐,培育出標準化的靈魂。
然而,當上座部與下座部分裂,分別提供不同的規範,讓人們發展出不同的話語、信仰和儀式後,圈地性的集體意識也出現了「有機團結」(organic solidarity)的發展。人們發揮智慧樹的啟蒙力量,以分工與合作建立相互依賴的基礎,產生更複雜的團結形式,包括利益與階層的維護。他們相信社會機構可以產生集體意識,集體意識可以產生聚眾的能量。聚眾能量的收集概念,顯示人類開始在品嚐一種非物質性的生命滋味。儘管個人還是有生有死,但這種無形事物的集合,卻以某種傳承的力量,保存了一些代代相傳的精神系統。
記憶,是一頭沉睡的獸。它被喚醒時,真實與想像、純真與罪惡、過去與未來,均會從時間的沙器中外瀉,沒有了邊界,形成了一個模糊難解的景觀。當記憶變成一頭焦慮的獸,想要重拾可能遺忘的一切,其歸屬感便出現了轉移的動向。我對機場這位天狼β星後裔的護照持有者沒有敵意。「後裔」這個概念只是一種圈地性的集體意識,是介於「機械團結」與「有機團結」之間的集合意識。在很久之前,上座部與下座部已不承認園區是來自天外移民的說法,而允許有這個說法的存在,只是希望藉人類的偽記憶,產生「選民論」,讓人們自動選擇其靈魂的歸屬,並以為這是個人自由意志的勝利。至於神聖之物變成紀念商品,此宗教商機化的概念,也是上座部與下座部默許的一種自由競爭模式。
在競爭中,食靈者所支持的宗教人口愈多,其儲靈量就愈多;儲靈量愈多,其能量就愈大;能量愈大者,就能獲得園區支配權。為什麼獲得支配權變得這麼重要?因為知道園區可能有被再度放棄的未來,我突然不寒而慄,被動式地召喚出一個曾吸食過的人類記憶。這位能量提供者曾提出一種「嘔吐」(Nausea) 的生產過程。因這個召喚,我開始有了嘔吐的感覺,雖然我能吐的,都是看不見的非物質,但這種噁心,同樣讓我感知到被這位能量者命名為「歷史學家」的狀態。
這位歷史學家發現,當一個對自己生存意義都不解的主體,卻要去理解他者的生存記憶,會讓他暈眩。他遂提出,不要對歷史的價值思考太多,那樣會厭煩的。思想這個乏味的東西,比肉體還乏味。思想沒完沒了地延伸,還會留下一股怪味。在意圖吐出那些不應該吸納、儲存的外來物之後,他毅然地否定了「參與」的意義。最後,他得到一個結論,只要能停止思想,就能停止嘔吐。對只吸不吐的我們而言,這是多麼大的行為衝擊啊。

繪圖者介紹
張碩尹
為旅英台灣藝術家,國立政治大學廣告學學士,倫敦大學金匠學院 (Goldsmiths, University of London) 藝術碩士畢.其創作媒材跨及裝置、繪畫、表演與錄像,並結合科學、生物學、生物動力學等不同知識領域,反應人與科技、社會的關係.他的近期個展於德國萊比錫Kunstkraftwerk藝術中心、倫敦亞洲藝術中心、台北市立美術館舉行;並參與台北雙年展、廣州三年展、薩奇藝廊、 Compton Verney美術館、惠康基金會之群展與委託案.近期獲獎包括英國皇家雕塑學會獎、香港Art Central新晉菁英大獎.作品受台北市立美術館、巴西駐英大使館、韓國Noblesse Collection、墨西哥JM SR Collection典藏,與亞洲歐洲私人收藏。
回應
「在我們開始在這個行星開天闢地,設立物種養殖生態圈時,我們的囤養目的已來自增生…」 
──高千惠《Creative Criticism:食靈者》
在閱讀《食靈者》時,一個異次元世界浮現在腦海,其中、隨著靈魂在嘴裡嚼食,宗教、道德、恐懼、慾望也接連滾落食道。這時,心中也有了個疑問:「靈魂養殖場」應該是個什麼樣貌?靈魂,是在水稻田梗爛泥中發芽生長?或是從芭蕉枝幹上倒掛得往地心垂下?或是在高控制環境的溫室、在生長燈和小電風扇的催生下破土而出? 不知為何,我總想到台灣農村三合院,那通常跟曬穀場連在一起的小果園,這些地方混合種些木瓜跟野芒果,總是雜草叢生、處於一種半種果、半遺棄的生存狀態,並且還陰氣特重。我猜也是因此,以前六合彩盛行時、總是有人選在這種地方上吊自殺。 在我想像中,靈魂便在這片控制的蠻荒中,從野草與根莖之間浮出人形。
高千惠(Kao Chien-Hui)( 90篇 )

藝術教學者、藝術文化書寫者、客座策展人。研究領域為現代藝術史、藝術社會學、文化批評、創作理論與實踐、藝術評論與思潮、東亞現(當)代藝術、水墨發展、視覺文化與物質文化研究。 著有:《當代文化藝術澀相》、《百年世界美術圖象》、《當代藝術思路之旅》、《藝種不原始:當代華人藝術跨域閱讀》、《移動的地平線-文藝烏托邦簡史》、《藝術,以XX之名》、《發燒的雙年展-政治、美學、機制的代言》、《風火林泉-當代亞洲藝術專題研究》、《第三翅膀:藝術觀念及其不滿》、《詮釋之外-藝評社會與近當代前衛運動》、《不沉默的字-藝評書寫與其生產語境》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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