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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聽途說】談奶——應該要用它/牠/她/他?

【道聽途說】談奶——應該要用它/牠/她/他?

奶成為既被嘲笑又被崇拜的物/身體,真是十分矛盾。就在賀歲片《恭喜八婆》把觀眾逗得樂不可支同時,大館當代美術館的展覽「表演社會:性別的暴力」卻帶來了一個以奶為主題的錄像作品,挑戰觀眾的常識和底線。談奶——應該要用它/牠/她/他?
牛、奶同嬉春
1月31日。賀歲片《恭喜八婆》(註1)上映。故事講述六女二男組成的聊天群組,因為有成員誤把上司放在冰箱中的人奶放入咖啡中讓客人喝掉,為了趕在下班之前找到人奶頂替,群組成員於是各出奇計。追尋的雖然是「奶」,卻與十多年前的《黑社會》情境設置不謀而合。一群口和心不和的江湖大佬,爭相為「阿公」四處找尋丟失了的「雙花紅棍」。你死我活過後,原來一切盡在「阿公」掌握之中。作為類型電影,黑幫電影當然沒有喜劇收場。但看著一群超陽剛的港男拼命追逐一條棍子,倒也有幾分喜劇效果。追奶與尋棍,其實同樣戀物(fetish),但性器在港產片中往往男女大不同。失落的話兒與慘死的型男,還可以成為悲劇英雄,而女人卻仍只是八婆。
奶從何來?問題的答案可從生物學、社會學或經濟學來解答。香港向以高度發展的商業為榮、以經濟自由為傲。在潔癖得連飼養家禽也是犯法的都市——奶?當然是從超級市場而來。同樣是賀歲新聞,大年初三,在香港離島的大嶼山便發生了一宗黃牛闖進超市噬食水果的奇聞。色彩繽紛的水果,來自世界各地(唯獨沒有港產)並放置在超市近門位置,目的是為工業生產的長壽食品帶來「新鮮感」。大嶼山自1997年開通了機場高速公路後(更別提剛開通的港珠澳大橋了!),城市化進一步入侵。被棄耕的黃牛沒有管束地自行繁衍。冬末糧草怠盡,四隻初生之犢於是直闖超市,把水果連同包裝塑膠袋一併吞下。耕牛硬闖禁區,大概是自然對文明的一種報復。
奶的鬥爭史
奶成為既被嘲笑又被崇拜的物/身體,真是十分矛盾。然而,這兩則花邊新聞又與藝術何干?就在八婆把觀眾逗得樂不可支同時,大館當代美術館的展覽「表演社會:性別的暴力」卻帶來了一個以奶為主題的錄像作品,挑戰觀眾的常識和底線。這部約15分鐘的短片,以奶來貫穿起乳牛和農場一家五口的故事。母親和聽障的父親,在偏遠的農村養育著兩子一女和幾百頭乳牛。短片中,父母鉅細靡遺地描述產奶的流程,包括如何增加產量、防止疾病,和使用各種機器監察乳牛的活動和擠奶。旁白音、乳頭的近觀鏡頭和女孩的活動組成蒙太奇。這位塗了唇膏的女孩,切合蘿莉塔(Lolita)的樣板形象;被反覆警告「你太漂亮了,會非常危險/不要亂跑,快回來!」。泥濘與青草,女孩卻拿著一柄刀從家裡跑出來。無人之境的英式田園陰霾密布。鏡頭不時轉向兩名不過十歲的弟弟,母親為小孩倒奶;兄弟互相嬉笑,用飲管把杯內的牛奶吹成泡沫、互噴牛奶,和密謀設計戲弄姐姐……片子充滿魔幻寫實氛圍,原因不在劇情峰迴路轉,而是因為導演瑪麗安娜.西姆內特(Marianna Simnett)只不過是在一個非常普通的家庭牧場就地取材。
Marianna Simnett 《乳房》 ,清單頻錄像, 15’30’’,2014 。(大館當代美術館提供)
以人抑或以蓄產奶,是一部充滿鬥爭的社會史。僱乳(乳媼/奶媽)在中國和歐洲曾是古代女性少數被容許和「勝任」的職業。中國沒有本土品種的乳牛,清末從上海租界和香港開始引入的乳牛和乳業,不單滿足了殖民者日用所需,還引發了母乳和牛奶之間的衝突。為了「強國保種」,挽救瀕臨崩潰的國家——如何授乳?授誰的乳?逐漸進入公共視野,成為脫離了婦女和家庭私密圈子的科學和衛生知識,並受到衛道之士、國家和男人的監控。從以束胸為美(未發育/貞潔),到以「天乳」為美(健美/性成熟),中國女性的乳房曾隨不同論述時緊時弛。「代乳」(奶粉)釋放了城市婦女的勞動力,同時卻削弱了農村婦女的工作能力。對奶的分析表面上看似科學,但實質還是「人欲橫流」。18世紀瑞典生物學家林奈(Garolus Linnaeus) 把「獸」歸類為「哺乳類」——以只有一半數量的乳房才有用的生物特徵,變成整個物種的聖像(icon),「哺乳類」之稱曾引來其他生物學家的非議,認為以偏蓋全。人類的乳房,其實也只有一半數量具有實際用途,但以此作為包括人類在內的物種名稱,卻一「乳」雙關。男性作為理智動物(animal rational),不單比其他動物更有智慧,更比能夠分泌乳汁的雌性同屬高人一等。19世紀的人類學家,甚至以乳房的美醜來判斷人種智力的標準——半球型的美乳,據說只存在於歐亞人種之間;「垂頭喪氣」的乳點,則是山羊與未開化的非洲女性特徵。乳房同時成為崇拜和貶抑的對象,這看來一點都不理性。
Marianna Simnett 《乳房》 ,清單頻錄像, 15’30’’,2014 。(攝影/關尚智,大館當代美術館提供)
Marianna Simnett 《乳房》 ,清單頻錄像, 15’30’’,2014 。(攝影/關尚智,大館當代美術館提供)
這齣名為《乳房》(The Udder)的短片,並沒有以說教的方式,為奶、牛或女性平反,卻以視覺轉化將常識陌生化。下垂而呈條狀的牛乳房,微觀而視原來頗像陽具。母親形容乳腺炎很痛,指的並不是牛卻是飼養主。父親手口並用地描述如何擠奶,並自豪地說自己熟悉每一個乳房,它/她/牠每個都不一樣。女孩走進用來調動牛的機關,與分裂的自我爭執,以至試圖閹割自己的鼻子。壓迫在性別、人類和動物之間的層層轉嫁,談奶——應該要用它/牠/她/他?

註1 港式粵語「八婆」,大意即「三八」。
註2 黑幫電影常被認為有言外之音。《黑社會》(1882)英文片名為Election(選舉),是為對香港一直無法達成普選的政治諷刺。

 
參考讀物:
● 盧淑櫻,《母乳與牛奶 : 近代中國母親角色的重塑 (1895-1937)》,香港:中華書局, 2018。
● 倫達.席賓格(Londa Schiebinger),《「獸」何以稱為「哺乳」動物》(Why Mammals are Called Mammals),吳嘉苓、傅大為、雷祥麟,和台灣科技與社會網絡計畫群。科技渴望性别(Nature's Body : Gender in the Making of Modern Science),初版STS讀本 ; II. 台北市: 群學出版有限公司,2004。
梁寶山( 17篇 )

關注藝術生態、城市空間及文化政治等議題。曾為「Para / Site 藝術空間」、「獨立媒體(香港)」、「伙炭」及「文化監察」成員;現為藝評組織Art Appraisal Club成員。近年致力研究藝術勞動,獲香港中文大學博士學位。新著《我愛Art Basel──論盡藝術與資本》大獲好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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