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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森信男專欄】「巴西之王」們的美術投資賽局:聖保羅美術館及雙年展的源起

【高森信男專欄】「巴西之王」們的美術投資賽局:聖保羅美術館及雙年展的源起

我們對於殖民主義與美術館間的關係,常常想像其為掠奪的關係:最近法國總統馬克宏(Emmanuel Jean-Michel Frédéric Macron)的歸還非洲文物政策,則又激起了另一波激辯。除了該種企圖將全球文物收納至歐美收藏庫的殖民主義之外,是否亦存在著另一種反向的路徑,企圖透過本土的資金來重現西方藝術敘事?
我們對於殖民主義與美術館間的關係,常常想像其為掠奪的關係:歐洲各大著名美術館,透過考古、購買及搶奪等方法,將全世界的文化精品收納於少數幾座大型機構內。關於這類討論及爭辯在20世紀已持續許久,而最近法國總統馬克宏(Emmanuel Jean-Michel Frédéric Macron)的歸還非洲文物政策,則又激起了另一波激辯。然而,除了該種企圖將全球文物收納至歐美收藏庫的殖民主義之外,是否亦存在著另一種反向的路徑,企圖透過本土的資金來重現西方藝術敘事?從戰後到當代,全球非歐美核心地帶的美術館不乏有以重資打造「西方藝術殿堂」的例子。金額較為誇張的是阿布達比建造的羅浮宮及古根漢分館,以及上海的龐畢度中心分館,台南的奇美博物館則提供了較為本土的案例。然而,早在阿布達比及上海之前,戰後非歐美地區中,首度透過大興土木及集結大規模資金打造「藝術中心」,並期望完整引入歐美等級館藏的城市,其實是位於巴西的聖保羅。
若是回到戰後初期,詢問當時藝術圈的人:美洲除了紐約之外,還有何處是現代藝術之都?應該不太會有人回答聖保羅之外的城市。確實,聖保羅美術館(Museu de Arte de São Paulo,MASP)及聖保羅雙年展(Sao Paulo Art Biennial)於戰後初期的全球藝術發展上,扮演了某個特殊的角色。回到戰前及戰後初期,南美洲的巴西及阿根廷,在經濟表現上其實和北美洲的美國及加拿大不分軒輊。甚至可以說,南美洲較為「歐洲化」的文化及社會特質,在某方面更容易吸引到歐洲菁英的移居。當然以事後諸葛的角度來回望,當時移居到南美洲的歐洲移民,在冷戰中後期其實是相對要付出較多的成本來應付敗壞的治安及經濟。但若是回到戰前及戰後初年,當時的人們是難以想像巴西及阿根廷會成為今日我們所認識的面貌。
聖保羅美術館剛開幕時之內部樣貌。(©https://www.artwave.it/arte/dallestero/masp-tesoro-brasiliano-nel-cuore-di-sao-paulo/)
透過少數幾種熱帶作物、搭配莊園式的密集耕種來賺取高額財富,一向是巴西的經濟傳統。1884年,建造於亞馬遜流域中心點貿易港度瑪瑙斯(Manaus)的亞馬遜劇院(Teatro Amazonas),其建築物本身即是透過熱帶財富所推積出來的工程和藝術奇觀。然而聖保羅開始成為巴西的藝術中心,實際上和巴西開始放棄單純依賴咖啡及橡膠等熱帶作物,並推動工業化有所關係。聖保羅自1920年代起,成為了巴西工業化的火車頭,同時亦是全球移民前來新大陸的重要據點之一。而推動聖保羅展開現代藝術建設的幕後人物,則是當時的報業大王阿西斯.夏朵布里翁(Assis Chateaubriand)。
阿西斯.夏朵布里翁。(©http://bit.ly/2VcP9rl)
阿西斯為當時代最有影響力的報紙《聯合日報》(Diários Associados)的老闆,他同時在媒體界、商界及政界呼風喚雨的能力,為他在私底下贏得了「巴西之王」(o Rei do Brasil)的渾號。阿西斯和台灣日治時期的富商楊肇嘉有些許相似之處(雖然財富可能是不同量級),他們都著迷於如何讓他們的家鄉更加的「現代化」,以便融入國際體系。和台灣中部的楊氏一樣,阿西斯也贊助飛行活動:他於1940年代創辦了「航空推廣會」(Campanha da Aviação)。該會透過募資購買訓練機,企圖提升巴西飛行員的質量,並期望盡早為巴西航空業創立基本準則及架構。在「航空推廣會」的業務取得了一定的成功後,阿西斯很快的把目光轉移至聖保羅美術館的建設及收藏。從某方面來說,也許在阿西斯和楊肇嘉的眼中,美術並非僅是個人興趣或狂熱,而是和現代航空一般,都是國家邁向現代化的必經途徑之一。我們必須要先理解這個本質,才能理解推動聖保羅美術館建造的背後推力。
聖保羅在擁有「阿西斯的美術館」之前,原本既有的藝術設施包括一座展示些許殖民地繪畫的國家畫廊(Pinacoteca do Estado)及美術學院。而聖保羅於1947年美術館開幕之前,上一次有開放給公眾參觀的大型現代藝術活動,已是1920年代的事情。媒體鉅子阿西斯明白聖保羅作為一座新興國際大城,自有發展藝術活動的重要性;另外一方面,美術館的建立其實和他的商業嗅覺也脫離不了關係。阿西斯抓準了二戰剛結束時的節點,趁著歐洲已被燒成廢墟之時,開始於歐洲的拍場上以相對低價大肆購買山德羅.波提且利(Sandro Botticelli)、彼得.保羅.魯本斯(Peter Paul Rubens)、提香(Tiziano Vecellio,常稱Titian)、林布蘭(Rembrandt van Rijn)到哥雅(Francisco De Goya)等古典大師的作品。同時,他也把其收藏目光轉向大量當時代的「當代作品」。阿西斯雇用了義大利裔藝評家皮耶特羅.巴爾的(Pietro Maria Bardi)至歐洲四處「採購」,而這位在移民到巴西前名不見經傳的藝評家,其品味則決定了至今為止南半球最大批的歐洲藝術史收藏品,以及拉美首座大量收藏戰後現代美術的美術館。1947年10月2日博物館開幕日,民眾得以同時觀賞林布蘭及帕布洛.畢卡索(Pbblo Picasso)的畫作。該館的8,000多幅畫作收藏,可視作巴西戰後初期的財力展現。在1950年代,聖保羅美術館甚至精選了百餘幅作品,組織了前往巴黎橘園美術館、倫敦泰德美術館及紐約現代美術館的國際巡迴展。
建築師麗娜.波.巴爾的(Lina Bo Bardi)於聖保羅美術館新館中測試特殊的展出方式。(©https://www.pinterest.com/pin/549439223267516441/)
然而聖保羅的「藝術推廣事業」並非阿西斯一人所獨享;阿西斯最大的競爭對手,義大利裔工業頭人西西攸.馬塔拉佐(Ciccillo Matarazzo)則為聖保羅創造了另外一種景觀。有一說法是,在1950年代前往聖保羅任何一場文化活動,總是會看到西西攸的名字列在贊助者的首行。慢了阿西斯一步的西西攸,選擇將其藝術收藏主力放置於現當代藝術領域。晚聖保羅美術館一年開幕的聖保羅現代美術館(Museu de Arte Moderna de São Paulo,MAM),各方面皆可看到參考紐約現代美術館的影子。美術館建造於由著名巴西建築師奧斯卡.尼邁耶(Oscar Niemeyer)所設計的伊比拉布埃拉公園(Parque Ibirapuera)內。由於西西攸曾多次造訪過威尼斯雙年展,因此他也希望在聖保羅贊助類似結構的雙年展,來提升聖保羅藝術發展的國際能見度。西西悠於1951年完全仿照威尼斯的結構,創立的聖保羅雙年展。首屆雙年展開幕時,還先使用了聖保羅美術館的場地。自1957年開始,聖保羅雙年展的主場地就遷至尼邁耶團隊設計的「西西悠館」(Pavilhão Ciccillo Matarazzo)。
西西攸.馬塔拉佐(Ciccillo Matarazzo)。(©Wikimedia)
由於聖保羅雙年展採用「國家館」的形式,加上巴西與台北國民黨政府的外交關係延續較久,因此對於台灣美術史而言,從1950年代末起,聖保羅雙年展一直就是台灣戰後抽象藝術家的重要展出場域。或許我們可以說,西西攸在國際的宣傳效果及影響力遠勝阿西斯,且其影響是波及至今的。但是對於巴西內部而言,聖保羅美術館提供了無法被撼動的地位。1960年代,因為一場火災焚毀了一座重要古蹟,聖保羅市政府便決定讓出原本的基地作為聖保羅美術館的新址。碰巧的是,新館的建築師麗娜.波.巴爾的(Lina Bo Bardi),其實就是當初協助阿西斯建構收藏的皮耶特羅的妻子。1968年,聖保羅美術館新館在英女皇伊莉莎白二世的剪綵中風光開幕,而其粗曠主義(Brutalism)的外觀及內部特殊的展示方式,都可視作為巴西自1940年代起,於現代藝術發展所進行的一系列投資的總和。
首屆聖保羅雙年展(Bienal de São Paulo),當時展場尚未移至「西西悠館」(Pavilhão Ciccillo Matarazzo)。(©https://blog.artfacts.net/wp-content/uploads/2018/09/Bienal.png)
然而好景不常,1968年的開幕式若作為分水嶺,則可視作巴西現代美術推展最後一道仍具國際宣傳力道的高潮。1970年代,巴西和歐洲一樣,開始經歷戰後初期高度經濟成長期結束之後的經濟長幅趨緩。然而和歐洲不同的是,隨著1964年的軍事政變,巴西從原本的政治混亂期,陷入了長期的右派軍事獨裁統治時期。在這段獨裁期,雖然表面上控制了政治及經濟的混亂,卻也同時因為和阿根廷一樣失敗的經濟政策,讓巴西的貧富差距陷入萬劫不復的境界。媒體業起家的阿西斯,還來不及看到媒體業的巨大變化,便於1968年去世。軍事獨裁期間的巴西,資金大量出逃,治安惡化的速度也接近失控,阿西斯及西西攸叱吒風雲的1940及1950年代,也只能成為巴西文化史中的「美好時代」。若在1950年代的文化場合中,大放厥詞討論未來巴西社會將如何墜落,大城市將被犯罪率而非文化設施包圍時,現場來賓必定將其視為無稽之談。
從戰後開始,每個時代都有類似聖保羅般的城市浮出檯面,若從當下的角度觀察,上榜的則可能是阿布達比或上海。從聖保羅的例證,我們可以得知要聚資建立快速且龐大的收藏並不困難,但要令其成為得以長期延續的系統,政治及經濟發展上的穩定性可能比一時的巨額財富還來得重要。
聖保羅美術館現貌。(©https://www.artwave.it/arte/dallestero/masp-tesoro-brasiliano-nel-cuore-di-sao-paulo/)
高森信男( 82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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