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北國際藝術村(Taipei Artist Village,簡稱TAV)迎來了20週年,卻也敲響了「倒數計時兩年」的鐘聲,隨著2023年12月的撤出時間表的確立,這場TAV的20週年系列活動首部曲「是名詞是動詞也是形容詞」展覽的兩日座談活動,邀集了四個場次共16位長年具備藝術進駐交流的藝術家、策展人、藝術行政與政策規劃者的多重角色,論壇活動簡介輕描淡寫陳述著「活動中我們舉辦了四場圓桌論壇,與他們以輕鬆的方式閒聊一場,聊聊藝術進駐在臺灣的發展的起源、中間的過程與未來的可能……」四場論壇也混合了實體與線上觀眾直播提問的方式,形式上乍看「輕鬆寫意」,卻隱含了兩年後TAV撤離城市中心地帶之後「還有沒有下文與未來」的嚴肅提問。
在第一個場次最先分享的講者侯淑姿,除了她本身即藝術創作者的角色外,在她1995至1996年在紐約進駐謝德慶的「大地藝術家工作室」親身目睹他親力親為整修工作室、期待臺灣藝術家得以站上紐約的世界舞臺,感受到「藝術家聚落應成為『發電機』」的理念,這讓她回臺灣第一份(作為林濁水立委的助理)與第二份的工作(臺北市政府文化局籌備處的第一位研究員)重心,都與藝術村、文化政策與國際機構交流有關。
20世紀之末的9月,在中部,921大地震在車籠埔斷層帶掀起了一代臺灣人的災變,原本文建會規劃於近震央處將設立的九九峰藝術村,也因為地質脆弱的因素打住了這個在當時諸多爭議的規劃;20世紀末11月,在臺北市,籌備處的001號研究員侯淑姿經過多月和52位市議員的遊說與說帖,通過並規劃了臺灣第一個地方政府文化主管機關的「文化局」設立。而早在文化局正式成立之前,「駐市藝術家的國際交流計畫」便也在籌備處階段即已同步規劃,換言之,作為城市文化交流的機構TAV,她的機構身分誕生的同時也作為文化局創立的主要起始任務。
至於TAV「一代目」的選址,最初的兩個選項:先後為交通局養工處和捷運局辦公室的現址與松山菸廠,屋況破敗、漏水嚴重的北平東路7號,在「產權地目最後必然回歸到中央行政合署園區」的前題規劃下,透過時任局長龍應台向廣達電腦董事長林百里募得的1500萬進行修繕,透過建築師姚仁喜的諮詢、參考了蕭麗虹編著的《藝術創作與交流的磁場─全球藝術村實例》和限制性招標徵選建築師(最後由建築師林志崧得標)完成了TAV整建並使用至今,在國際藝術村生態系裡較少有的都心場址、居所水準堪稱為「五星級」的藝術家進駐場所。
不光是視覺藝術,這20年來TAV交流的創作譜系,也涵蓋了表演藝術(戲劇、舞蹈、音樂)與文學等幾大類項,第一位駐市藝術家即為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高行健。這20年期間,不少進駐的外國藝術家因為良好的交流經驗而再次造訪臺北,也因為TAV的場址區位和「五星級」的起居交際品質,使之與TAV常態締結交換進駐的國外藝術村(將臺灣藝術家送到國外)也有著等量齊觀的選項,因此,TAV在國際藝術的交流生態系不光止是單向提供外國藝術家進駐的優質住所,她本身的區位條件,也提供了長期夥伴合作關係和對等的條件,這不光是臺北市的國際藝術交流機構,也是驅動國家文化交流的重要籌碼。
約莫一年前,發現身體狀態亮起紅燈的侯淑姿,理解到TAV此時此刻的「緊急狀態」,她私下表示TAV場址是否持續延續生命,是當前最重要的命題,如果藝文界本身沒有意識到這攸關臺灣藝術家的國際進駐交流生態的「持續進展」或是「退場」,那麼TAV敲響「最後兩年」鐘聲的20週年系列活動,也將只是閒置空間再利用的褪色記憶而已。
曾在2009至2017年左營區四個眷村地景變遷與生命圖景作為進駐創作「高雄眷村三部曲」的候淑姿,她認為眷村文化資產場址的保存,固然是文化政策的重要一環,然而無論是煥民新村(蟾蜍山)或嘉禾新村,它的作用是歷史記憶保留的擴充,和城市中心的國際藝術村並非可以相互取代或交換的作用。同樣的,藝術進駐並不光是將藝術家客房數量「從這裡換到那裡」就可以圓說的「容積移轉」。
拒斥「容積移轉」的,還有在TAV旁的數十戶住民,原先在上半年由住都中心訂出的版本,是以齊東街巷弄的區域用地,以交換容積的方式就近易地開發民用住宅用地產權。(相關閱讀|藝術村20歲成全行政園區都更,也請成全藝術在中央地帶呼吸交流的基因)最近一次(10月份)在TAV召開的都市計畫說明會,重新擬定了都更計畫,TAV所在的大街廓(北平東路、天津街、市民大道、林森南路)將是1/3的住宅區和2/3的行政特區併存,這意味著最新版本的都市計畫,將考驗主理都更業務的市政府、未來進駐的中央政府機構如何妥善設計公家行政和民宅的統合能力。
該場與會的住民,除了反映疑似略為縮水的土地持分和容積率之外,也憂慮著被分配位置不佳和行政公署場域劃定後不予提供後續開發的支援協助,這反映了藝術村在未來此地可能存續扮演的角色和「社區補課」的機會——當代藝術近20年來的重要命題「與社區發生關係」、「當藝術進入社區」如何在面對公辦都更,以一介更具策動社區與政府機構共存的願景發電機?
如果說,十年前臺灣當代藝術對於城區變革的思潮,在於關注都更的居住不正義,以及反思藝術創作介入是行動或妝點美化兩種方略的社會倫理位置問題。那麼,眼前這個走向「1/3都市社區+2/3公署行政空間」,在街廓面積原有佔地9%的藝術村,應該可以進一步提出能扮演什麼樣的角色,讓未來的住民共存於藝術村的公辦都更計畫裡,透過TAV的柔性介入,常駐於社區和行政機構場域之間?
TAV四場的「茶几漫談」,找來了可談論「池上經驗」的李應平、「竹圍經驗」的姚孟吟和陳彥慈、「蕭壠和總爺經驗」的余晏如、「亞洲文化協會(ACC)經驗」的張元茜、「工研院經驗」的施香蘭、「TCAC經驗」的徐詩雨,也找來了歷代TAV主事執行者如陳浚豪、蘇瑤華、蕭淑文、吳達坤和現任的李曉雯,其中蕭淑文和吳達坤也說明了「混種現場」的跨類門展演,在藝術村場地權變考量的各種異見與聲音,各種類型的交流機構所面對的展演社群受眾與社區,約莫就是型態不一的藝術交流和進駐的近當代史觀,或許這些經驗,有部分得以在「與社區交往」的前提下,更進一步納入「協助公有機構和社區共同常住(駐)」的必要性裡。亦即,在臺北市(或是臺灣大多數都會區)這種都市分區混和/混種並存的都市層理,真正發揮「社區樂於和藝術交流樣態生活」的公約數功能,而非因為「法規規定公共藝術的責任」所以在公辦都更演替期安排一些點綴交辦的展演、亦非「藝文展演找不到合適的空間」,所以就安排一些荒蕪、待定、不能拆的閒置空間或歷史建物。
雖然與會期間,李曉雯總監開玩笑地說道「聽了前面三場的分享,我真的才理解『辦Party』在藝術進駐有多重要」,但仔細反響,若TAV要成為「真正的TAV」,如何擘畫出和住民的新社區、和行政區政府機構柔性介面,如何辦出下一兩個世代在社區和政府同感需求的「新Party」,始能有機會擺脫「藝術村不再是都市空間的養地停車場和歷史地景墓誌銘管理員」,從暫存容器(container temporary)走向永續一刻(constant temporary)的都市進行式。
我再次回憶起一個多月前,藝術村鄰居們對公辦都更說明會提到的憂慮,有人憂慮住宅區和行政區兩者之間劃定的八米綠廊帶,將是公部門劃定「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之後權責兩清的界線,社區缺乏協調土木建築營造的斡旋能力,政府機構再度蓋起以綠化為名的植栽森林與混凝土大牆,事實上這八米可以部分利用在車水馬龍的市民大道噪音緩衝帶,或是住宅的低樓層可以是TAV的國際交流展演場和藝術家進駐空間,證明市民大道廊道不光是像「明日博」和忠泰美術館那樣通過民間企業才能達致的水準,公家機關也不會只是徐州路、濟南路或新莊合署大樓的建構想像力缺乏症的複製,呈現真正走向二代目的臺北都會藝術村,也走向智慧型與民共存的新型態公家機構的典範。
然而,這一切仍然需要藝術界的聲音,發向政府與社區,表達都市中心有新一代TAV的空間,而非閒置空間遺緒(憾)的無限複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