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歐洲博物館界,荷蘭國家博物館(Rijksmuseum)的重要性早已無需證明。這座以林布蘭《夜巡》(The Night Watch)為鎮館之寶的榮耀殿堂,擁有全球最多林布蘭、維梅爾、哈爾斯等荷蘭黃金時期藝術大師的傲人收藏。無論在策展、典藏或教育研究上,荷蘭國家博物館無疑具有領導性與前瞻性的地位。不過,較少人意識到的是,在結合哥德與文藝復興風格的古典外觀下,今日的國家博物館實際上還是座高科技結晶的綠建築。建築本身對於「美」與「意義」所傳遞的訊息,簡直不亞於館內珍藏的藝術品。

在21世紀人類共同面臨的氣候變遷威脅下,歐洲藝文界也吹起了環保永續風;傳統博物館展場輕易耗費大量資源的管理模式,正面對著當代危機的考驗。而在這永續經營的新課題上,荷蘭國家博物館依舊驕傲地站穩博物館界的龍頭角色,並且交出了漂亮的成績單。最直接的證據,便是它在2021年榮獲了荷蘭綠建築評鑑BREEAM-NL使用後評估(In-Use)項目上的五星級「傑出」(Outstanding)評比,這也使它成為全球既有建築中首座達成這項最高殊榮的博物館。
博物館與綠建築
BREEAM是「建築研究所環境評估法」(Building Research Establishment Environmental Assessment Method)的縮寫。這一長串字母或許不是每個人都熟悉的名稱,但這套由英國建築研究所於1990年開發出的評鑑系統,是全球第一個公布的綠建築評估法。之後,國際間陸續出現了不同類型的綠建築評鑑體系,例如台灣所使用的綠建築標章(EEWH)便是一種。這類綠建築的評鑑方式實際上相去不遠,它們以各自不同的評量清單,去審核一棟建築是否具有稱得上綠建築的資格。而至今頗具公信力的BREEAM主要由歐洲建築界採用,在荷蘭、德國、瑞典等等國家更有該國各自的版本。
實際上,在如今重視永續發展的社會,對於綠建築的考量幾乎已成了新建築設計的必要條件。不過,同樣的綠建築標準套用到博物館界,卻不是那麼容易辦到的事。首先,和全新設計規劃的建築物相比,現已使用中的老舊建築要獲得綠建築認證,相對上已是難度加倍;而歐洲博物館建築更是動輒數百年歷史,因此也難以期待它們能被順利改建為符合今日標準的設計。其次,由於博物館本身的實際效用,往往成為綠建築設計上的「破口」。例如,由於具有向大眾開放的特性,因此即使建造出高隔熱隔寒標準的牆面,但不斷開啟供參觀者進出的建築物大門,顯然便大幅降低了隔熱的效果;而館內的展覽與保存空間,更涉及各項光線、溫度與濕度控制的條件。在這樣的環境下,博物館建築要達到綠建築認證的資格,顯然難度要比一般住宅甚至公共單位高上許多。
但值得一提的是,儘管有著如此先天不利的條件,荷蘭博物館界卻似乎樂於接受挑戰。例如和國家博物館同樣位於阿姆斯特丹博物館區(Museumkwartier)的梵谷博物館(Van Gogh Museum)及阿姆斯特丹市立美術館(Stedelijk Museum Amsterdam)也不遑多讓,它們甚至比國家博物館更早獲得BREEAM-NL合格證書,致力於成為世上最永續性的博物館之一。而在近幾年內,越來越多間荷蘭博物館也紛紛就其硬體建築進行重整,接著申請並通過了BREEAM的評鑑標準。不過,其中也只有國家博物館取得上述的五星評鑑成績,如此看來,國家博物館的領先成就更值得我們特別審視。
國家博物館:永續與美
1885年落成使用的荷蘭國家博物館,前後經歷了多次整修。最近一次費時十年的浩大翻修過程於2013年完工,在當年碧翠絲女王親自揭幕的隆重儀式中,國家博物館再度向世人敞開大門,這也是當時國際媒體上一度造成話題的新聞焦點。在克魯茲與歐提斯建築事務所(Cruz y Ortiz)以及修復建築師Van Hoogevest的合作下,並由皇家豪斯康寧DHV公司(Royal HaskoningDHV,DHV為三名創辦者的姓名首字母)執行其中的永續規畫,這座既古典又現代的博物館的永續夢於是成為可能。

要實際「看出」國家博物館中的永續設計,或許不是那麼容易,但是它確實無所不在:從循環空調體系、隔熱設計、防火及保全系統,這些設計全都隱藏在不影響觀者視線的範圍內。這也正是博物館的科技與建築團隊所秉持的初衷:維護「美」的藝術殿堂。所有的永續性設計,都在節能減碳的基本條件上,盡力達成不破壞室內美感的目標,為的是為觀者及藏品兩者都能提供舒適環境。
這些細膩的設計不勝枚舉。例如,科技團隊以抽氣式偵測系統,取代了展場中礙眼的火災警報器;每間展場中獨立的空氣濕度與溫度控制,隨著氣候與人潮的變化進行調節,隨時確保展品處在最適合的條件下,而這些排送空氣的管線,當然也隱藏在原本的建築結構中。此外,「日光博物館」(daylight museum)也是館內所強調的重點:在建築拱頂與牆面上的大片透光設計,讓自然光能輕易流瀉室內。不意外地,各展間也設有自動控制的光線和百葉窗,能夠隨著不同時段的光源進行調節;而展間的燈光在無人時便自動關閉,直到偵測有訪客進入時才又再度開啟。不難想像,這樣的調節省下了不少的能源耗費。
至於一度爭議得沸沸揚揚的國家博物館入口設計,背後同樣有著值得注意的故事。在十年整修即將進入尾聲的階段,卻因為預定的博物館入口處會阻擋暢行已久的城市腳踏車通道,於是引起民眾抗議。在幾經協商後,如今相對低調的入口處,變成隱匿於穿過博物館建築正中的腳踏車道兩旁。不過,這樣的變通設計與其說是妥協,不如說是帶來了另一種節能優點:位於車道兩側的入口避開了冬日強勁的穿堂風,而售票大廳「下降」至地下樓層,參觀者在通過入口後,並非直接進入售票處,而是必須先沿著階梯走下地下樓層。如此一來,建築的隔寒效果也較能得到保障,不致受到觀眾進出的實際效用影響。

儘管有著新落成的高科技建設,但在絢爛的開幕煙火止息之後,真正的挑戰才要開始。國家博物館至今不斷向世人展示的,正是它的新政策定位:翻新的不只是建築表面,更是對當代永續性議題的全新關注。實際上,國家博物館是在2017年獲得四星級的「優秀」(Excellent)評鑑後,依照BREEAM的規定,在第三年進行使用後評估,而這回則更上層樓獲得五星等級。換句話說,國家博物館在永續性上的努力,除了一開始歸功給建築事務所的翻修設計之外,後續人為的經營管理更是佔了相當程度的重要性。

「只要可能回收的,我們就回收。」國家博物館的官網上如此宣稱。不光是垃圾,水、空氣也都標榜循環使用,館內購買的耗材也都以可再生利用者為優先,更不用說是盡可能地採用再生能源了。尤其,在藝廊及美術館中最常出現的展覽材料,從展示箱到隔板布料也全都回收使用。而博物館佔地廣大的花園也在永續功能上發揮了作用,不但花園本身維持著都市之肺的角色,同時也是多種動植物的棲身之地,甚至供應著館內能源的發電機,也就隱藏在花園地下呢。
當然,以BREEAM評分作為對博物館的永續觀察,仍然有其侷限性。如永續專家Bart van Bueren所指出的,這套看似客觀的系統化評鑑多半僅限於建築硬體方面,或許能夠延伸至與硬體相關的人為控管措施,但對於軟體方面的評估仍屬有限。例如曾有激進環保人士批評,若國家博物館的附設餐廳繼續提供包括牛排在內的餐點,就不符合真正的減碳觀念;而館內藝術品的創作本身更是如此,儘管永續藝術已逐漸蔚為潮流,這卻是綠建築評鑑所無法觸及的層面。但無論如何,綠建築及其使用評估畢竟是個起點;從此處開始,對於永續標準的追求也將不斷更新。
小國借鏡:荷蘭綠生活
荷蘭博物館在爭取永續成績方面,絲毫不亞於博物館在策展與收藏等「本業」上的努力;阿姆斯特丹博物館區,儼然成了城市中央的文化環保特區。歸根究底,此處更重要的問題在於,為何荷蘭博物館界會如此重視永續議題,甚至以博物館而言較難取得的綠建築評鑑為標榜重點?最直接的答案,或許便是「荷蘭」這個與海爭地的國家本身所具有的意識傳承。
在全國約有26%土地皆低於海平面以下的荷蘭,對於氣候變遷的威脅可說是首當其衝。因此,自從這個世紀以來,從原本的圩田到還地於海、從各種綠建築到水上建築的設計,再加上人們逐漸內化的環保節約習慣,荷蘭小國無疑成為永續經營的先鋒大國。這樣的態度自然延伸到各種專業層面上,因此,需要不斷耗能的博物館界,開始興起以永續性作為核心政策之一,也是不令人意外的走向了。

梵谷美術館便有個將永續性結合在日常生活中的實例。在全球衝擊的疫情期間,待在家中防疫的世人可說是被動地強迫進行節能減碳運動,梵谷美術館自然也難逃暫時休館的命運。而除了安排其他許多博物館都有的線上策展與導覽外,美術館更打出了「不能出門?我們將藝術送到你家」的噱頭:雖然說穿了不過就是紀念品宅配的動作,卻因美術館配合淨零排放的DHL物流,於是標榜出以「最永續的方式」接近梵谷傳奇。就這一點來看,也令人不得不佩服荷蘭人結合環保與經商的能力。
回頭想想,當初引起民眾抗議國家博物館入口設計的癥結,不也就是因為建築物和人們實踐綠生活的單車工具產生衝突?對於永續的重視,其實早已深化個人日常習慣。或許,當博物館不再只關注於館內藏品,而是以對待藝術品般的細心態度同樣重視周遭環境時,人們的觀念本身,終究是最值得借鏡的根本。

荷蘭萊登大學藝術與社會研究中心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