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閱讀
當玩具進入藝術體系:藝術市場上的「玩具之戰」

當玩具進入藝術體系:藝術市場上的「玩具之戰」

The “Toy War” in the Art Market Toys on the Edge of Art

維多利亞港的海面上,KAWS × Elmo、Labubu 等角色並排漂浮。這場名為「Water Parade」的海上展覽盛會,集結了全球最具代表性的角色 IP。當角色被擺上藝術的舞台,我們也被迫重新思考,玩具何時成為藝術?藝術,又為何像玩具一樣被消費?

幾個月前,Labubu剛在拍賣場創下510萬的成交價,如今又與 KAWS 同台亮相。這不僅是「一隻玩具竟能賣這麼貴」的驚嘆,更再次推向一個長期存在的問題意識:當玩具進入藝術體系,藝術與消費的界線正在如何被重新劃分?

事實上,這並非全新的現象。早在2000年代,村上隆(Takashi Murakami)、KAWS 等藝術家就已透過角色與公仔,將「潮流藝術」推進拍賣市場,並建立起固定分類。Labubu 的高價更像是一個大眾文化的高潮,反映的是泡泡瑪特(Pop Mart)在消費市場的力量,而非藝術體系的重組。本文將嘗試從「盒玩經濟」回望「潮流藝術」的脈絡,並討論它們對藝術生態的影響。

「Water Parade」海上巡遊於10 月 25 日至 11 月 1 日, 集結 KAWS × Elmo、Labubu、哆啦 A 夢、奶昔大哥徜徉在香港維多利亞港。(AllRightsReserved 提供)

盒玩:從娛樂消費到文化語言

盒玩誕生於娛樂與消費,卻在泡泡瑪特手中被推到極致。盲盒的不確定性與隱藏款的限量,使購買成為一種帶有賭注感的遊戲。對Z世代來說,公仔不僅是商品,更是展示於街頭與社群的身分符號。雖然它不能直接被視為藝術,但其運作邏輯:以稀缺性和可見性製造價值,卻與藝術市場如出一轍。更重要的是,泡泡瑪特建立了一套完整的IP培育制度:提供設計師工作室與人力資源,確保角色能持續產出並擴張世界觀。

這種「角色導向」的體制,與村上隆的Kaikai Kiki工作室有相似之處。不同的是,泡泡瑪特將角色推為品牌核心,而村上隆的體系仍然圍繞著村上隆「本人」。這正是盒玩與潮玩的根本分野:一方由角色驅動,一方由藝術家驅動。

村上隆在工作室中與助手協作創作作品,顯示其藝術實踐已透過制度化的團隊生產模式運行,與傳統個人創作形成鮮明對比。(圖片取自《村上隆流「作品制作のメカニズム」》影片截圖)

從市場到藝術:龍家昇的案例

盒玩本質上雖然更接近消費市場,但並非與藝術絕緣。Labubu的成功,反過來也為其創作者龍家昇(Kasing Lung)打開了進入藝術體系的大門。他以插畫和繪本創作起家,作品中充滿北歐童話式的幻想氛圍。Labubu原是他2015年「The Monsters」系列中的角色,卻因泡泡瑪特的盲盒機制而爆紅。當角色的熱度遠超過創作者本人時,藝術家的身分也被市場重新定義。

這樣的現象與過去潮流藝術家的發展路徑恰好相反:村上隆與KAWS是從藝術出發,逐步走向商品;龍家昇則是從商品被帶回藝術場域。這種反向的進程,也說明當代市場如何重新塑造藝術家的位置。當創作者不再主導作品的意義,角色就會取代藝術家成為品牌。

這個差異在2025年「Water Parade」展覽中被具體化,這場活動讓多個知名角色同場亮相:KAWS×Elmo和Labubu並列於維多利亞港的海面。媒體報導中,「藝術家 KAWS」與「角色 Labubu」的對比格外明顯:當KAWS與Labubu同台時,前者以創作者為主體,後者則以角色為焦點。這樣的命名方式,本身就是一種權力的語言。

泡泡瑪特(POP MART) 在西門町的零售空間中以整齊陳列的方式展示角色公仔,將角色本身推為品牌核心。這種角色導向的展示邏輯,與藝術家工作室圍繞創作者個人的運作模式,形成鮮明對比。(©泡泡瑪特)

KAWS的「Companion」是他藝術語言的一部分;Labubu則成了品牌的象徵,創作者龍家昇被置於其後。兩者代表著兩種體系:一個是藝術家導向,一個是角色導向。村上隆的Kaikai Kiki模式或許介於兩者之間:他在制度內維持個人主體,也能以商業語言與市場對話。

當角色完全取代創作者時,它更難以被納入藝術史的脈絡。藝術史關注的從來不是誰賣得最好,而是誰創造了新的觀看方式。Labubu的成功是單一的市場現象,卻尚未構築成藝術語言的革新。這也是當玩具進入藝術體系時最關鍵的界線:當角色成為品牌,它離創作更近,卻離藝術更遠。

限量邏輯:從版畫到公仔的平行故事

無論是藝術家版畫還是盲盒公仔,「限量」始終是驅動收藏的核心。早期的版畫透過版次複數化,讓藝術更為普及;限量的機制賦予它稀缺性,進而提升價值。盲盒則以「隱藏款」引發追逐。這兩種機制共享同一套邏輯:稀缺性製造渴望,並推動二級市場的活絡。

然而,藝術史上「限量」的誕生,本意並非炒作。就像版畫曾經只是複製圖像、方便傳播的媒介,直到林布蘭(Rembrandt van Rijn)在蝕刻中運用光影與刀痕建立出繪畫性的深度,每一次印製都成為一次新的創作,它才從印刷變成藝術的語言。

林布蘭蝕刻版畫《三個十字架》(1653,第四版)。(Public Domain)

佳士得收藏指南指出,限量版畫透過藝術家簽名、正式授權與高品質製作,將每一件視為獨立藝術品,而非印刷品。這正是藝術普及的精神所在:複製並不等於消費,而是技術中孕育出的語言。今日的玩具若要被視為藝術新媒介,也必須創造語言。若創作者能在玩具的材質、比例或角色敘事上提出新觀點,它便有可能像版畫一樣,從「被看輕的工藝」變成「被認可的藝術」。限量讓商品變得有價值,但唯有賦予更多價值,才能讓它被藝術體系認可。

藝術家的玩具化:從藝術家跨界到市場命名

回顧 2010 年代,潮流藝術的崛起標誌著藝術與市場的滲透與共構。在「潮流藝術」成為拍賣行固定分類之前,村上隆與KAWS就已透過公仔、版畫與聯名商品,模糊了藝術與商品的界線。村上隆提出的「超扁平」(Superflat)理論,強調藝術與動漫、普普藝術的共通性,並透過與時尚品牌的合作挑戰藝術與消費文化的邊界;KAWS則從街頭出發,把塗鴉符號轉化為雕塑、公仔與潮流符號。

這些跨界實踐最終被拍賣行吸收,在2019年KAWS《The KAWS Album》以1.15億港元成交時達到高峰。潮玩並非自然而然的藝術門類,而是藝術家實踐與市場制度合力的產物。這也是為何我們如今能同時在畫廊、美術館與商場中看到相似的角色:它們是藝術家語言與商業系統的交叉點。

2019年,《The KAWS Album》在香港蘇富比拍賣行以 1.15 億港元成交,創下了藝術家個人拍賣紀錄。(©蘇富比)

從限量到語言:玩具能否成為藝術的新媒介?

在許多關於潮玩或Art Toys的討論中,我們常聚焦於它的市場價值:拍賣價格、聯名品牌、周邊生產,但較少問的則是「它的語言是什麼?」版畫之所以能被納入藝術史,是因為它從複製技術轉化為表現手段;攝影成為藝術,是因為它在真實與觀看之間開創了新的辯證。那麼,玩具是否也能如此?

玩具的潛力其實藏在它的可觸性與普及性裡。它不像雕塑那樣高不可攀,而是貼近生活的物件。它可以被握在手裡、被交換、被分享。這種「能被觸摸」的特質,讓它比任何藝術媒介都更貼近生活。當藝術家開始利用這種特質,玩具就不再只是角色或商品,而是成為一種載體。它可以傳遞觀念、回應社會,也能以幽默的方式討論嚴肅的議題。就像攝影在19世紀初期被視為記錄技術而非藝術,直到藝術家用它探問真實與觀看的關係,它才成為藝術語言。玩具也可能走上同樣的道路:當它被賦予思考與觀點,它是否就能超越量產的身分,成為創作的語彙?

無論是藝術家版畫還是盲盒公仔,限量始終是驅動收藏的核心,圖為藝術家村上隆的版畫創作。(本刊資料室)

藝術玩具化 VS 玩具藝術化:藝術民主化與下一個「商機」

當玩具進入藝術市場,爭議隨之而來。泡泡瑪特的商業模式被批評為過度依賴行銷與炒作,潮流藝術家則被質疑淪為「潮牌」。這揭示了一個核心張力:當藝術與市場交會,藝術的純度是否必然被稀釋?

但換個角度看,正因為商品化,藝術得以跳脫美術館、畫廊與學術體系的邊界,被更多人以不同形式收藏與參與。這是一種藝術的民主化,也是一種可觸摸、可分享的日常參與。對許多年輕藏家而言,購買一個公仔、擺設、周邊,是他們第一次「擁有藝術」的方式。這不是高牆裡的收藏,而是一種日常的參與:在書桌上、在社群照片裡、在生活裡與作品共存。只是,民主化的代價,往往是形式的自我複製。

這確實是藝術民主化的力量:讓藝術更貼近人,但同時也更容易被消費。當收藏變成流行、限量變成身份,藝術與潮牌之間的界線又再次模糊。問題不在於商品化,而在於創作者是否仍掌握著創作的主導權。無論是收藏KAWS、村上隆,還是當下年輕世代追逐Labubu與泡泡瑪特,這些行為往往與其說是嚴肅收藏,不如說是身分與品味的展示。這股力量確實創造了市場,也衍生出「潮流藝術」、「盒玩經濟」等名詞。然而,當市場機制逐漸取代創作動機,潮玩與盒玩不斷複製角色、公仔、限量、再發售的循環,藝術的語言就被市場的節奏所吞噬。

Labubu盒玩公仔曾推出致敬經典藝術名畫系列。(網路資料)

回顧藝術史,這樣的情況並非第一次出現。版畫在誕生之初,也曾被視為一種量產技術而非藝術創作。直到藝術家重新賦予了作品中所詮釋的畫面和語言,才讓技術產生了靈魂,也讓複製變成創作。這正是藝術史中每一個新媒介得以裂變的關鍵時刻:當一種被視為工業或商業的手段,開始被藝術家重新發明,它就脫離了生產邏輯,成為表達的工具。相比之下,今日的玩具仍多停留在「複製的階段」。它擅長製造稀缺與共鳴,卻尚未建立自己的語言體系。

真正值得關注的,不是價格能衝多高,而是它是否能超越「公仔」這個容器,帶出新的藝術語彙。未來若有突破,或許不在限量機制或商業紀錄,而在於創作者如何利用玩具,回應時代、反映社會,或開拓觀看的方式。當玩具不再只是被收藏,而能被思考、被詮釋、被書寫時,那一刻,也許藝術玩具才真正進入藝術。

許雲喬( 51篇 )
查看評論 (0)

Leave a Reply

Your email address will not be publish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