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m not strange, weird, off, nor crazy, my reality is just different from yours.(我既不奇怪、奇異,也不瘋狂,只是我的現實和你的現實有所不同。)
柴郡貓這麼對掉入兔子洞的愛麗絲說。臺中展演空間「蛆;菌」有點像柴郡貓的模樣,以所有奇特的樣貌詮釋著自己最普通的思考。
風格無用的另一個現實
從臺中市房價最貴的百貨戰區轉進一條小巷,一排矮小的老房透著與大馬路截然不同的氣味,但你絕對不會錯過以各式圖像和裝置填滿門面的「蛆;菌」。從2014年起空間主理人怡均(陳怡均)和燕尾(廖彥瑋)慢慢地把一個場所打造成為生活或創作的態度,出身於非主流大校建築與美術相關的創作者,他們曾經營過兩三年自有品牌的設計、生產和寄賣,後來因為對於被學院教育、財團藝廊模式所主宰的展覽形式感到無聊,所以開始萌生尋找一個定點空間,以自己的喜好與步調試著形成一處交流場域。
「蛆;菌」融合了創作者的書籍寄賣、昭和選物商品販售以及展覽或活動的複合機能,平日熱烈地搜奇國內外有趣的創作者,與他們透過寄賣或展覽形成交流,同時燕尾也持續以「料燕尾(liaoyen_we)」為名繼續創作,執行繪畫、平面設計、裝置或場景設計。
「蛆;菌」的風格難以定義,連二個負責人都不想為自己或空間下定位,旁人來看或許帶點異色、獵奇、情色、詭譎或黑色幽默等,但他們只能勉強說「可能比起整齊,我們更喜歡雜或亂。」這點在空間沒有一處留白的設計中獲得體現,總體來看像是愛麗絲夢遊仙境般的異世界,但細看卻充滿與現實連結的元素。
無論是寫著「人類無用」的牆面,或是手作佛龕供著「自戀世代」的各種圖像,或者空間懸吊的無頭人偶佈滿著眼睛寫著「寄生蟲」,人的形象和文字充斥空間傳達大量可閱讀訊息,這裡不是無法理解的異世界,更像是不同於一般認知的現實而已。
效率之外想像復權的創作場域
創作者生存困境是從學院體系到體制外皆無法遁逃的問題,尤其體制外的創作者或空間。經營者更無法(或不想)從體制中獲得補助、關注或相關資源互相挹注,走入商業化常是創作者最後溫飽的唯一途徑。
但「蛆;菌」對學院或商業體系規格化、模板化的藝術生產不僅無法感受到樂趣,同時對於知識或資本上位者主導意識形態與詮釋權的狀態也感到無聊,因此他們企圖讓想像力再次復權,以創作者可以發揮的最大限度去思考一個展覽的可能性。
怡均表示「基本上我們從品牌創作開始,就很難像一般量產模式,每一季每一季的像生產線一樣產出,到了經營展覽空間後,也是很難像其他空間一樣追求效率化的展覽或經營。」但正因為腦內極致的想像,才有像是「✩✩Tsutomu Haraguchi ✩arthorymen 2020✩✩」、「♡庫拉皮卡♡的心音聽起來像是♡中國張韶涵的藥藥♡」、「◔◔阿鄉八卦刊之下次我會做一個能給小孩看的展覽◔◔」和「HYPER G-Type 臺中恐怖奇擊 Gomzé個展」等極度充滿異想、動能,並將空間創造力達到淋漓盡致的展覽。
但其實他們一開始只是想要衝破像是稿紙格子般整齊陳列在牆上的畫框,他們憧憬許多國外展覽擁有整體氛圍的沉浸感,這成為他們最理想的展覽形式。「現在網路這麼發達,如果只是要看作品,那乾脆上網看就好了,展覽現場可以作的應該要更多!」因此「蛆;菌」無論對於邀展或空間申請展,都認為不能只是平面作品厲害而已,重點在於思想性的傳達和展覽空間的氛圍創造。但他們也承認,無論是燕尾自己以往的個展,或者是像這樣大程度運用空間的展覽,對於藝術家來說都是非常耗時耗力的一件事情,「這種方式實在是沒辦法像其他空間一樣一兩個月就換一檔展。」在極度不追求經營效率的展覽頻率中,他們無法定時定量供給新鮮感給在地大眾,但卻因為網路而讓「蛆;菌」成為外地或國外一些喜愛者可辨識的獨特空間。
同時他們強調「蛆;菌」是創作者所經營的空間,從一開始想作的,就不是特立獨行要和什麼主流價值觀作對抗,反而是「連結」。對於他們來說,尋找自己喜愛的創作者,引進作品、邀展展出,都是為了與不同想法的人交流,最後許多藝術家與他們成為朋友,甚至其他活動的參與者,慢慢地創造出可以溝通並具有連結性的關係,而不是一般展館空間與藝術家制式化的行政關係,藉由創作者與觀眾的參與,期望在臺中創造一個具有連結性的場所。
永遠不可能像臺北的臺中
但回到現實狀況,他們不得不承認臺中這方面的資訊接收還是很有限,或許和臺中地緣有關,「有想要看的展就上臺北就好了。」這樣的想法促使本地空間生存益發困難。他們以自身空間為例,認為說不定不是大眾無法接受這種形式,而是大眾根本不知道有這樣的世界存在,加上像是財團或政府掌控絕大部分資源,造成產業集中化後的群聚效益,像是連鎖店、百貨公司、公立美術館成為大眾消遣、消費和認識社會的單一途徑,自然促使某些文化成為邊緣,但其實大多數都並非出於自願選擇成為所謂小眾或非主流。
「不過以臺北來說,因為文化密度還是比較高,即便是比較小眾的展演被稀釋後,可能還是會擴散到一般人的身邊;但臺中沒有這種機會,所以或許大家不是不喜歡,而是不知道這些事。」
文化資源分配本來就常常呈現城鄉不均的狀況,其影響除了可見的公共建設、政策與活動的預算和數量上,燕尾所提及的認知廣度在無形之中成為另外一種隱憂。但他們也同時認為,一個城市本來就無法像另一個城市,怡均表示,「但我覺得無聊剛好就是臺中的特色耶,像臺北有時候社群彼此太近很容易受同溫層影響,加上在那種環境,我想大概也很難不策略性的去思考什麼事情,尤其像我們這樣的空間經營者。」
或如他們兩人所言,臺中的劣勢彷彿是另一種優勢,無法走向正統生存路線的藝文圈在臺中化為各種可能,尤以複合式替代空間最為常見。對於大多數人來說一邊是生活,另一邊才是創作,但像「蛆;菌」這樣的複合式場域,兩者成為一種生活的態度或者說創作實踐,生存與創作不是天平上必須衡量並對立的兩端,更像是兩人三腳,在生存中創作,在創作中生存,理所當然形成別人看似奇特,但對於像怡均和燕尾這樣的空間經營者卻是再普通也不過的日子。
主流/非主流的相對論
提到城鄉之差、提到「蛆;菌」強烈卻難以定義的風格,讓人好奇他們究竟是否自覺位居主流價值觀對立的小眾?怡均表示他們平常真的什麼都看,什麼類型都喜歡,奇怪的、普通的、正經的。只要有趣他們都很喜愛,並不是特意會去追求所謂冷門或小眾的東西。因此他們自認就是普通人,喜歡沉靜的對話或交流,不是那種所謂很「ㄎㄧㄤ」的人。
在他們眼中,主流和小眾漸漸沒有區別的必要,有時候小眾只是主流的過渡階段,加上這本來就是一個相對性的關係,沒有說固定在什麼文化或什麼群體中,有一個東西可以是永遠主流或永遠小眾。他們都一致認為「我們是因為喜歡的東西,所以成為現在自己的樣子。」憑藉著對於世界的好奇心,對於未知事物的瞭解從不拒斥,不斷思考社會與自身以及所有事物的關係是如何建構的。因此所有分野彷彿匯流成一個理解的通道,喜歡的心情與探索的熱情互為作用,形成不講究風格分類或分野的「蛆;菌」。
同時燕尾強調,一切都要看思想是否有趣,而不是在知識上競爭,或者強調自己看過多少東西,他認為「如果一個人一輩子就只看過那幾部片,但是有非常厲害的見解,那我就覺得很棒。有些人看很多電影、看很多書,但就只能說一些和大家都一樣的東西,那我就覺得沒什麼。」知識積累原是擴充認知的方式,但最後卻常常成為一種量化和僵化的價值觀,因此他們不走知識結構的套路,強調每個人思考的獨立性和獨特性,成為「蛆;菌」最想要創造交流與連結的原因。
燕尾誠實地說,「雖然說不覺得自己特別可能有點騙人,但因為普通和特別也是一個相對概念,在看過多東西以後會覺得,即便特別也是人的樣貌中的其中一種型態而已。」回到創作或空間經營上,或許與其說他們二位以獨特風格「創造」了「蛆;菌」,不如說他們把「蛆;菌」活成自己的樣子,即便有哪裡看起來是與大眾有別的呈現,那也是他們原本的樣態,就像怡均說的,「就算別人覺得我很普通或特別,但自己知道自己怎麼成為現在的樣子就好了。」
海市蜃樓裡的世代精神雜訊
夾雜在城市縫隙的老房、不在乎各種主流與非主流表述的「蛆;菌」,問到這六七年來最開心或最有成就感的事情?他們非常猶豫地表示,和創作者交流他們很快樂,但七年間其實也就是日常。他們並沒有把空間視為一種事業,所以幾乎沒有所謂里程碑式的成就感,空間跟著自己的心性成為了現在這模樣,而且是只有他們兩人才能創造的空間,這是最普通卻也最重要的意義。
近年來影評人陳平浩與他們共同策畫「深夜推倒劇場」,舉辦晚間10點到翌日清晨6點的電影播映與奇特解說。深夜時分大家或坐或臥,累了就走的人也大有人在,但在整座城市準備打烊的異質時間裡,一群陌生或者有點相識的人一起窩在「蛆;菌」看著各式光怪陸離的影像,確實有那麼點神祕感。他們自覺,「有一陣子覺得『蛆;菌』對於臺中真的是海市蜃樓的存在,大部份都是來自遠方的關注,不過這就是網路社群化,附近的消失。」可能確實是海市蜃樓,但或許附近沒有消失,只是期待更多對於現實或體制不滿足的人,將日常的無趣感化為一種驅動力,帶著未知的好奇心跳進一個兔子洞。
沒有強大資本或政策扶植作為後盾,「蛆;菌」不像是營養元素表上的健康成份,也不強調生活評量表上的德智體群美。社會強力形構生存「價值」的「價值觀」似乎與他們無關,他們依舊是很普通很日常的,像我們偶爾會做夢、發白日夢,無聊到只能滑手機但還是無聊,站在城市中央偶爾莫名憤怒。「蛆;菌」帶著那些世代共有的精神雜訊,作為創作者、空間經營者、普通人,以連結為想望,在臺中老房內做出無聊之外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