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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如何公共?大學應否實用?兩藝大校長「辯論」浮現的懸念

藝術如何公共?大學應否實用?兩藝大校長「辯論」浮現的懸念

然而回顧整場活動,多數論述早已對齊在「公共性的不證自明」此一立場基線—彷彿當代關於「高教深耕」的政…
然而回顧整場活動,多數論述早已對齊在「公共性的不證自明」此一立場基線—彷彿當代關於「高教深耕」的政策語境,挾著850億預算的力場,早已徹底消解過往沿著「藝術/社會」軸線曾有的掙扎,與在理論界面上的張力。陳愷璜訴求「每個人都有的感性認識能力」的說法,展現出大學傳統的人本色彩,但其仍落入過往社會上對於藝術「不食人間煙火」的刻板印象。陳志誠以面向就業前景的務實藍圖,與對於跨界資源整合的努力,強力顛覆前述兩個困境;只是其對藝大學生的想像,則顯得過度以「取得技藝、迎向就業」為軸。

去年11月25日下午,台灣舉辦史上第一場「兩藝校長大辯論」。主辦者「典藏藝術家庭」與《典藏.今藝術》規劃了三個主軸:藝大如何協助學生克服面對未來的迷惘,銜接產業實踐的未來?台灣藝術高等教育,如何拿捏適當的國際交流位置?如何看待近年國立台南藝術大學(以下簡稱「南藝大」)在學術界和業界的論述影響力?「辯論」給人的新鮮感,吸引了不少人與會,現場冠蓋雲集。
不過嚴格而言,這天真正登場的不是「辯論」。即便活動具備了「申論、質詢、答辯」等形式,就其本質,仍是近乎於座談的「站談」—是兩位校長站在舞台兩端,闔各言爾志地談。主辦單位規劃的三個主軸,都不是能讓兩位校長各執一方,彼此交鋒辯證的命題;兩位校長或提問人拋出的十個問題,也不是針對答詢者先揭論述的質問;這裡的答詢,更難名實相符地稱為「答辯」。
甚至,因為兩位校長對活動形式的陌生,發言數度被迫截斷,其得以鋪陳的言詞展演,都無法真正緊扣主辦單位設計的三個主軸,或六位提問人的提問。這場長達2.5小時的「辯論」,在核心的辯證軸線出現不少消失的邏輯環節;整體上,其更像是各種角色視域與思緒風格的碎片拼貼,形塑出某種後現代的趣味。
「兩藝校長大辯論」活動現場,左:國立台北藝術大學陳愷璜校長;右:國立台灣藝術大學陳志誠校長。攝影:柯舒寧
第二輪講者交互提問時,陳志誠校長開場時忽然「失神」,並以「消失美學」詮釋緩頰。回頭來看,這個插曲竟成為詮釋這場「辯論」特色的行動註腳。藝術大學的定位焦慮、講者間的立場交鋒闕如,但活動問答中仍浮現出一組主軸懸念—台灣社會至今對於藝術大學定位與邊界的曖昧。例如首輪講者互詢中,陳愷璜先拋出的便是「什麼是台藝大?」而陳志誠提問時,那段言及「白馬黑馬」的設問也透露出,其對藝大學生在藝術創作、理論學習與產業應用三個方向間,定位的困難與焦慮。
大學與公共性
提問人魏琬容直接點出關鍵核心:「藝術大學的使命是否在培育最優秀的藝術家?如果不是,其對社會的責任為何?」對此,國立台灣藝術大學(以下簡稱「台藝大」)校長陳志誠的態度十分「入世」。其在申論時便曾直言,藝大旨在培養能適應時代需求的「T型全方位人才」,並以「進入產業的需求」作為設計校內生態系統的標竿。從這個願景出發,他闡述校內如何透過減免20%科系必修、鼓勵跨校系修課、跨界資源整合、國際化,以及設置「創業加速器」與擴建劇場影院藝術館等作為,幫助學生面對未來。
對比之下,上任才117天的國立台北藝術大學(以下簡稱「北藝大」)校長陳愷璜則透露出若干躊躇。一方面,他在申論中以「創造性」作為界定藝術教育的關鍵詞,並將藝術與科學、哲學並列,展現某種古典的人文菁英主義色彩;他更在稍後答詢中,描述藝術高等教育像是「走鋼索」—因其「成本極高,但你無法理解他(學生)到底是不是天才」,顯然仍下意識地把「培養優秀藝術家」當成思考藝術教育的尺標。但另一方面,他仍正面表態藝大「並非」以藝術家培養為導向;還揶揄地說:「真正頂尖的藝術家可能不會來到藝大。」而當他提到「走鋼索」說後,仍轉向訴求於培養每個人都擁有的感性認識能力,甚至在闡述了藝大的「三個」核心—藝術性、哲學性、知識性後,彷彿發現漏了什麼似地,補上第四點「公共性」。
國立台北藝術大學陳愷璜校長。攝影:柯舒寧
國立台灣藝術大學陳志誠校長。攝影:柯舒寧
以陳志誠的篤定為對照,陳愷璜言詞中這種若隱若現的躊躇張力,其實能抽離出兩個值得進一步探討的軸線:一、藝術與公共的張力;二、大學的理念定位。
藝術與公共回顧人類歷史,啟蒙後的「藝術」(Art)概念,涵蓋傳統繪畫、雕塑、音樂等「工藝」的觀念昇華,以及運用觀念思索的心智能力,其與科學革命後在方法論與認識論上分支出去的科學相似,都是為人類文明最秀異者的能力展現。換言之,歷史上的藝術,不論是宗教團體或宮廷貴族挹注支持的創作,或是學院中培育的思辨感受,都與「世俗/公眾」存在背反張力。
在戰後台灣藝術教育的歷史中,藝術這種「無視社會眼光」的桀驁姿態,被繼承於學院中對形式美學的強調。彼時所謂的「藝術」,是感性體驗的探索創造,是追尋某些玄而難懂的抽象價值;其帶著神秘的菁英主義色彩,也不免背負著「不夠實際」的標籤,有時更直接在話語中被當作「看不懂」的同位語。例如台灣新浪潮電影,國際上得獎連連,但票房上卻難以亮眼。
藝術開始回頭向社會靠攏,向公眾對話,則折射了社會兩層次的變遷。一是解嚴與政治生態的民主化,大幅打開藝術表現的空間,更鼓動後解嚴世代的藝術創作者,湧向參與種種對既有社會想像的衝撞與鬆動;另一方面,擴張的藝術從業人口,也必須在過往仰賴的政府挹注外,摸索從與社會其他成員的互動中汲取資源。
然而,這種公共化轉身不免扯動著「何謂藝術」的核心定位、後設哲學,甚至是稽核評價上的判準。到底藝術內蘊的秀異性格,如何與公共周旋?選擇面向公共,又將如何重塑藝術本身?正因如此,當天提問人黃俊銘才會追問:「藝大在為了從社會汲取資源走向『公共導向、活動導向』時,又能如何維護藝大對自身定位的自主性?」這個軸線,原該是貫穿這場辯論的關鍵主軸,然而回顧整場活動,多數論述早已對齊在「公共性的不證自明」此一立場基線—彷彿當代關於「高教深耕」的政策語境,挾著850億預算的力場,早已徹底消解過往沿著「藝術/社會」軸線曾有的掙扎,與在理論界面上的張力。殊為可惜。
提問人魏琬容(OISTAT國際劇場組織執行長)發言。攝影:林依靜
大學與實用性
另一條軸線則涉及「大學」的定位。陳志誠最讓人印象深刻的,是他把學生「因應產業需求的能力培養」,放在台藝大生態創建的核心;他要讓學生有職場競爭力,展現了要去顛覆過往「學藝術沒工作」刻板印象的強烈企圖。放在台灣高教盛行的實用主義脈絡中,這番說法毫不突兀。
然而,追索「大學」的理念淵源,這種衍伸於歐陸修道院的知識傳習機構,在歷史上一直與「實用性」價值存在背馳張力。中世紀的歐陸大學,追求的是對上帝意旨與創作的領略參悟;啟蒙後的大學,從世俗哲學發展出文理殊途的知識路徑,前者追求的是菁英紳士人格的養成,後者則致力於人類實證知識的積累。在漫長的歷史中,「實用性」並非傳統大學教育的核心。
起於20世紀美國的高教普及浪潮,才開始把特定應用範疇的知識技能傳習—如工程、商管、設計等,大規模地納入大學體制。論述上,「就業前景」與「可僱用性」堂而皇之地成為高教指標;校園地景上,這些應用專業挾其能動員的資源,也在許多老字號大學的校園周邊蓋起一棟棟高樓。
但大學的應用化轉向,也在招生、在課程設計、在學校董事會等場域,拉扯著傳統大學的核心認同。教學上,批判性與工具性知識的比重如何權衡?就業導向的高教想像,又是否會太把人給「工具化」,忽視傳統大學曾有的人本理想?
回到本場對談。陳愷璜以「創造力」為本,訴求「每個人都有的感性認識能力」的說法,展現出大學傳統的人本色彩,但其仍落入過往社會上對於藝術「不食人間煙火」的刻板印象,也無力於掙脫過往藝術大學教學視野過於狹窄的困境。陳志誠以面向就業前景的務實藍圖,與對於跨界資源整合的努力,強力顛覆前述兩個困境;只是其對藝大學生的想像,則顯得過度以「取得技藝、迎向就業」為軸。到底藝術如何公共,大學應否實用?這場「辯論」提供了探問起點,而非時代的定見。
辯論會會後合照,左起:張鐵志、陳泰松、吳牧青、魏琬容、陳愷璜、陳志誠、高千惠、謝佩霓。攝影:林依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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典藏 ‧ 今藝術【兩藝校長大辯論:陳志誠|陳愷璜 直面對述】
曾柏文( 1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