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來,在某些音樂場合,不論是管弦樂、室內樂或歌劇的演出,偶爾會看到有位白髮老者,以他的畫筆或粉彩,將音樂奏唱的瞬間與情景,捕捉到他的小幅畫紙上。這位音樂的速寫者,除了老牌畫家陳景容,應該很少有可能是其他人了。大家還知道,國家音樂廳大廳牆上的一幅長達九公尺多的溼壁畫《樂滿人間》(1987,220×940 公分),也是他繪製的。儘管陳景容的畫作,不論是音樂會現場的速寫、畫幅相當大的油畫、壁畫、風景畫,或畫幅比較小的靜物畫、人物畫,經常把音樂家、樂器、音樂的唱奏當做描繪的對象;然而此文的重點,倒不是這些「音樂畫」,而是陳景容為數更多的、不具音樂題材的一般畫作中,到處被渲染的很充分的「音樂性」(musicality)-熱愛音樂的陳景容,如何把許多音樂的特質,體現在他的所有畫作裡,使得這些繪畫浮現著飄逸、神秘、難以言喻的「音樂靈魂」?
古典式的含蓄與靜謐
觀看陳景容的畫作,不論是大畫幅的或小畫幅的,先拉開點距離去看,欣賞它們那些「古典式」的寛濶、靜態的布局,純粹、流暢的筆法,然後才逐漸縮短距離,仔細的去品味下文中將提到的「象徵式」的,或「超現實式」的,有如夢境般的的縹緲與奇幻。透過複製的照片或畫册,那種精緻的質感與夢幻的感染力就消失了;想要現場觀賞,現在正是機會,臺北科技大學藝文中心畫廊目前正在展出「歲月.巴黎-陳景容九十二歲生日特展」。

以此次特展文宣海報中的畫作為例,那被壓縮成小小照片的《廣場上的人們》(1997,231× 336 公分;圖1),其實像一面牆那麽高,只要站到這大畫前面,你我都可能立即被某種「寧靜崇高」的感覺電到了。寬濶的畫景,看似由嚴謹的「透視法」(perspective)經營而成的,然而仔細觀看,圖中的透視法或遠近法卻被刻意的「曲解」了-中景後面的幾尊雕像,被誇張的放大;雕像後方,遠景的樹叢、房屋好像整個沈下去,而經營出隱約、含蓄的效果;美術實際的空間感,受到柔婉、浮動的音樂性的調和,而擺脫了僵直、生硬,帶出了含蓄與靜謐的詩意。這幅黑、白色調的油畫,更藉著柔婉純熟的線條(旋律),精緻的漸層(nuance)效果(音色),很低調卻若隱若現的韻律與節奏,浮現出它的「無聲的音樂 」-繪畫之所以憧憬著音樂的境界,因為繪畫就像文字一樣,都是有形的實體;音樂卻像詩意一樣,是無形的、超凡的。

在風景畫中,陳景容經常安排了一位戴帽、白髮老者,那無疑是他把他自己的背影置於畫中,例如《雨後散步》(2006,圖2)右下方那位持傘者,或《散步的老人》(2009,圖3)中的老人。老人在畫中「傾聽」著畫的意境,就像18世紀初法國畫家華托(Antoine Watteau, 1684-1721)的某些畫作一般,也安排了一位老者,在一旁靜觀著畫景。不同之處在於,華托的畫裡,那位老人旁觀著聚會在公園裡或森林邊的紅男綠女,正活在當下的尋歡作樂;陳景容畫中的老者卻是玩味著畫境中,音樂詩意般的孤獨與寂寥。無論是華托或陳景容,都藉著畫中的老者,帶開了畫境與觀畫者之間的一些距離,讓看畫的人冷靜的、凝神觀照著畫中音樂般的、唯美的詩意;而不是抒情的、甚至煽情的,想將觀眾捲入畫中 – 陳景容本質上是古典的、很「酷」的,而不是浪漫或濫漫的,也不是寫實或平舖直敘的。

有一次聽到一位畫家兼畫評家,夸夸其談的說:「陳景容的畫很僵硬、呆板、單調!」 我聽了大吃一驚,心裡想著,這麼一個人,居然還有不少人把他當做畫家也就罷了,還把他視為畫評家。
象徵式的超脫現實
無論是圖1、圖2中的一些人物,或圖2、圖3中的老者,所有這些人,都宛如夢𨔼者般的,失重的,神遊於夢幻之中;陰鬱的白天、雨天,尤其是晚間,更適合擺脫明亮白天的現實世界。「白天的世界」是理性運作的時候,忙碌而庸俗,比較是散文;「夜晚的世界」潛意識活躍的時刻,才能超凡脫俗,讓詩意與音樂性浮現出來。陳景容融匯了19、20世紀之交歐洲「象徵主義」的美學,與東方藝術的精神,開拓出他自己寧靜、飄逸、夢幻的畫風。

那什麼是象徵式的呢?我們不妨借用高更的繪畫理論,來解讀陳景容的畫作。高更所謂的「綜合效果」(synthétisme),意謂著將描繪的現實事物,加以簡化,概括成單純、經過淬煉的形象,如此而超脫了現實事物的許多繁複的細節,而得到超脫現實的、「抽象」般的效果。例如圖4陳景容《海邊靜物》(1993),圖中的海螺、燈座,本來的造形已經相當單純,卻進一步的被處理的更加純淨、更加理想化;背景的遠山、天空、水面、地面等,更是完全的略去了細節。再如圖5《騎士雕像與裸女》(1999)不論是裸女、雕像、建築、靜物等等,全部都被概括、綜合成美好、超凡的組合。

高更的「分隔效果」(cloisonnisme)理論,更是加強了脫離現實的效果:把描繪的東西,用輪廓、線條分隔開來,環繞、區隔成一個個不同的色塊,不同色塊之間彼此作用、對照,共同形成「裝飾性的」(decoratif)的效果。分隔效果一詞,其實源自東方的一種手工藝品,叫做「搯絲琺瑯」或「景泰藍」,法文被稱做 cloisonné-意謂著被銅線(銅胎)區隔開來的許多珐瑯色塊。例如圖4《海邊靜物》𥚃,海螺柔蜿的曲線,隔出了螺殼白色調的色塊,其間又有一些褐紅色調的曲折、狹長的小色塊;色塊邊緣的輪廓與顏色共同經營出脫俗的裝飾性效果。燈座的半透明燈罩、黑色基座也都是相同的道理,背景的遠山、天空、海、土地,各自是一個具有漸層色調的不相同色塊。順著這個條理,再去看圖5《騎士雕像與裸女》比較繁複的組構,就很容易感受其中線條與色塊共同作用所產生的「裝飾性效果」。只是,這種裝飾性,不像東方很多手工藝品那麼富麗,而是比較簡約、樸素的。
輪廓與色塊的相互作用,再加上「稀罕」的調色、細緻的「漸層效果」的處理,就產生了夢幻般的整體效果。這樣子的如夢似幻,之所以是「象徵」,因為不是寫實的。寫實的平舖直敘,逼真實在,就像手機拍的照片般的平淡。陳景容畫作,由於是用細緻、柔婉、純熟的線條(旋律)、色彩(音色),以及順暢的氣韻(節奏、韻律),去經營整體效果,所以是象徵性與音樂性的。音樂之所以被視為是「最象徵的藝術」,因為音樂的不明確、不定形,是拙於寫實的;反之,音樂的「只可意會不可言傳」,最能夠擺脫現實事物之上,做出「一切盡在不言中」的象徵效果。
超現實式的奇幻
陳景容超脫現實式的象徵,經常處理的更有現代感,就成了名符其實的「超現實」(surréalisme)。大家知道,「超現實」藝術,其實是象徵主義在「一戰」之後推陳出新的發揮,甚至延伸到「二戰」之後的1960、1970年代。顧名思義,比象徵主義的夢幻做了更多的超脫現實,就成了奇幻、弔詭的「超現實」。陳景容順著這個路線,畫風兼容象徵與超現實,但在朝暮超現實的方向去表達時,不像達利(Salvador Dali, 1904-1989)或恩斯特(Max Ernst, 1891-1976)做的那麽弔詭、那麼驚世駭俗,而是像超現實的先兆者德.奇里訶(Giorgio de Chirico, 1888-1978)般的奇幻;或者像馬格利特(René Magritte, 1898-1967)的比較含蓄、親民。
超現實藝術家們慣用的一個手法是,將兩個以上完全不相關的東西擺在一塊,讓彼此激發出扞格、不和的詩意。例如,以前有個「即時外送平台」拍的一部廣告短片:一位女孩等待著她所預訂的東西,被送來的是一匹她的香閨幾乎容不下的馬,這樣的意外驚喜,就是相當超現實-馬和女孩窄小的家都是現實的事物,兩者本來很遙遠,不經意的被湊合在一起,就成了意外的奇幻。看看圖4《海邊靜物》中的海螺、燈座,被放在它們不該被放在那裡的海邊、土地上;海螺與燈座又是不相關的東西;所有這些被湊合在一起,激起了天地悠悠之間的、不可言喻的夢幻與奇想,這種意象同時是「象徵」與「超現實」的。

再看看圖6《一個奇異的都市》(1972),雕像與人物的並置,海崖與建築的對立,不合理的透視法,天空中飄著的幾個降落傘,共同「拚貼」成一個詭奇的意象;黑白色調將奇異的夢境渲染的更加悠遠、飄忽。圖7《雨後的廣場》是幅大畫(2019,162×227 公分),奇異的色調變化,造成海市蜃樓般的幻覺。

最後,我們不妨再回到陳景容包括國家音樂廳《樂滿人間》在內的,一些以音樂為題材的創作。這些「音樂畫」,順著畫家本人的音樂愛好與修為,順理成章的藉著音樂形象的暗示,激發出視覺藝術本身對聽覺藝術的嚮往 – 視覺藝術是空間性的,聽覺藝術則是時間性的;當空間與時間融合交匯之際,就成了永恆的境界。當我們看著像圖8《湖邊樂章》(2019,218×291 公分)這類音樂畫時,別問畫中的人物們唱奏著的是什麼音樂家創作的什麼樂曲;它們是陳景容繪製的無聲之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