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臺灣的地方美術館相繼落成的今日,一座美術館如何真正與城市共生,而非僅被視為新的地標?已成為地方政府與館舍共同關注的議題。綠美圖的特殊性,在於它同時涵蓋了臺中市立美術館與臺中市立圖書館總館。共享同一建築體的兩館雖以獨立系統運作,卻必須在典藏、知識生產、教育到策展方法上進行跨領域協作;面對更為多元的觀眾結構,也需重新思考「共構」在日常營運中的實質意涵。
在11月15、16日舉行的首屆國際論壇「交會之所——打造共融的文化場域」中,便以四個主題「與城市共生的美術館」、「藝術與閱讀交會的創新可能」、「藝術作為共融對話的橋樑」、「美術館延伸的遊戲森林」展開。邀請多位國際知名館舍館長、策展人與研究者,從城市美術館為起點,走入閱讀與藝術共構的場景,再到社區共融與兒童教育現場。藉此契機,希望在即將開館之際,邀請觀眾透過論壇現場的專家分享,共同了解與想像綠美圖的發展藍圖。

與城市共生的美術館
首個論壇場次,聚焦於美術館如何不只是「位於城市之中」,而能反過來形塑城市被看見、被敘述與被想像的方式。以「Attentive Museum 與城市共生」為題,新北市美術館館長賴香伶從籌備期談起。座落鶯歌的館舍一方面承接陶瓷工藝史,一方面以典藏與策展回應在地生活。她與團隊將美術館視為「多元動能的社會工場」,在開館前便透過移地展覽、觀眾需求調查、地方檔案研究與「穿越新北」等計畫,主動理解觀眾並與城市建立關係。於是,「地方性」成為敘事的力量,「公共性」則讓不同背景的觀眾得以在此相遇,美術館不再只是「坐落於鶯歌」,而是「從鶯歌生長出來」。
若新北市美術館面對的是「如何從地方出發」,德紹的包浩斯博物館則處於另一相反的情境。作為建築與藝術史中的重要象徵,包浩斯的知名度早已超越其所處的工業城市德紹。因而包浩斯德紹基金會總監芭芭拉.史戴納(Barbara Steiner)分享,從城郊舊址到如今位於市中心公園的寬敞新空間,為德紹包浩斯博物館的核心精神:實驗和探索,在當代延展出更多可能。他們也以跨領域合作如「Friday Group」等活動,邀請地方不同群體共同參與,使藝術重新回到生活現場。對她而言,美術館唯有穿透藝術社群同溫層,回應城市的多重聲音,才能從歷史象徵轉化為持續運作的公共系統。

澳洲當代藝術博物館(MCA)館長蘇珊.科特(Suzanne Cotter)則以惠特尼美國藝術博物館、泰特現代美術館與龐畢度中心為例,指出美術館一旦成為城市流動的節點,公共空間便自然滲入藝術經驗。位於雪梨港灣第一排的MCA,每年吸引近百萬訪客,其中四成為海外遊客。因而MCA著重的思考便在於:當遊客走進館舍,他們在尋找什麼?若只停在拍照打卡,美術館將僅作為景點;但若能在此遇見當代澳洲的文化脈絡,它便成為理解城市的一個入口。
「與城市共生的美術館」從地方新館舍、百年歷史機構與觀光熱區中的博物館三種經驗出發,呈現美術館在城市中生成從地方紋理生長、讓歷史重返日常,以及如何在觀光經濟與城市文化之間重新確立自身定位的三種模式。
美術館與圖書館共構如何可能?
在論壇開場時,臺中市副市長黃國榮便介紹了綠美圖所處的獨特環境:基地前身為水湳機場,現已轉化為大面積的中央公園,綠美圖這座新型文化場域正座落於公園邊緣。美術館與圖書館的共構,在國際間已是一種重新定義公共性的實驗形式。1969 年,時任法國總統龐畢度提出的巴黎龐畢度中心,便是由法國國立現代藝術博物館、公共資訊圖書館(BPI)與聲響與音樂研究中心構成的複合文化機構。從裸露管線的建築外觀到組織架構,皆打破了傳統的定義。
BPI文化發展與電影部總監艾曼紐.帕耶-沃茲(Emmanuêle Payen-Wouts)將圖書館形容為整個機構的「知識引擎」,它免費向所有人開放,並透過書籍之外的文化節目,吸引不同受眾匯聚於此。館藏書籍成為基礎,透過講座、電影與策展再次被導回知識系統,帕耶-沃茲將此方法總結為「不斷尋找連結」。在龐畢度體系中的各館,共享觀眾、議題、檔案與城市想像,共構可持續參與和改寫的公共知識場域。
而韓國現代兒童圖書與藝術博物館(MOKA)館長盧廷玟與太田市美術館圖書館首席策展人山田晃子,則提供了兩種「共構」的不同可能。MOKA面對高度數位化的城市生活,刻意選擇降低科技依賴,以繪本與圖像敘事作為策展核心。插畫被放大為可走入的場景,讓孩子以自身的高度與步伐重新定義「觀看」;而館內的千冊藏書則為閱讀、討論與創作提供穩定的知識基底。
太田市美術館圖書館則源自市民「希望有一處能同時閱讀與看展的地方」的集體期待,因此將共構理解為一種與市民共創展演內容的方式。以《冒險的書》為例,觀眾帶著藝術團體「偶而空聳」(orangcosong)的城市探索計劃「Engeki Quest」走出館外,在街區完成任務,再把照片、文字與錄音帶回館內,成為展覽的一部分。閱讀與看展不再侷限於展廳,而是由市民的行動與城市日常共同構成。

回到綠美圖,在臺中市立美術館館長賴依欣的分享中,也可見早在建築規劃階段,便已考量到未來雙館「共構」的運作方式。八座高低錯落、以連通橋與平臺串連的量體,使觀眾在公園、圖書館與美術館之間,可以自然地切換空間經驗;其中「文化之森」一端通往圖書館,一端連接美術館,更讓兩館的使用者在動線上必然相遇。通透的大廳、連通橋與戶外平台,也為跨領域活動與偶然相遇預留了空間。在數位延伸上,館方也正開發手機導覽系統,讓觀眾將來能在兩館之間自行設計體驗路線。
圖書館針對不同年齡讀者的分齡分棟的設置,則為美術館帶來更多元的觀眾群體,使其公共性被自然擴大;在專業運作上,也讓美術館重新檢視典藏架構。而如何在作品、文獻與手稿之間建立新的連結?美術館則將出版品、手稿、檔案文獻納入研究與策展考量,首檔展覽展出《小王子》手稿與海倫.凱勒相關文獻,以及多位藝術家書籍形式參展的作品,顯示圖書館共構為策展手法帶來的啟發。在長遠視野裡,2027年的跨領域駐館計畫,更在視覺藝術家外,也將小說家、音樂家等創作者納入範疇,讓「共構」持續實踐。
藝術作為共融對話的橋樑
論壇首日從建築、城市想像與館舍共構切入,第二天則將視角放回館舍現場。在「藝術作為共融對話的橋樑」中,聚焦於美術館如何在制度與實務上真正把多元觀眾納入視野?荷蘭國家博物館近用與共融專案經理瑪努克.奧爾德(Manouk Oord)以極為日常的細節展開,如沉重的門、複雜的動線、突兀的光線變化,都足以讓輪椅使用者、抱著孩子的家長、高齡觀眾,甚至只是暫時受傷的訪客,被無意間排除於外。
基於此,團隊選擇從「移除具體障礙」開始,如製作觸摸輔具、與視障者共同開發導覽文本、調整展示環境,甚至在疫情期間將等比例複製的《夜巡》送進安養院所,讓無法移動的高齡觀眾也能參與藝術。這些皆是將「共融」納入博物館日常運作的嘗試,而非僅為附屬的「友善服務」。在層級制度上,荷蘭國家博物館的無障礙部門經理也直接與管理階層平行,使其執行能成為整館長期承擔的結構。

2018年,新加坡國家美術館成立「Community & Access」團隊,也正式將「共融」納入館舍的制度結構。服務對象涵蓋高齡者、行動不便者與身心障礙者,並長期與社福、醫療與長照單位合作。社區與共融組副總監丁燕萍,從三個面向分享「共融」於館舍內的實踐。其一,是降低「踏入美術館之前」的門檻:從陪同者免票、明確的無障礙資訊,到由不同障別觀眾實測的動線,皆旨在減緩人們踏入館舍的焦慮。其二,是新增了館內的感官照護空間,如「Calm Room」便是提供感官敏感者休憩的緩衝區,從座椅材質到燈光明暗,都在醫師與社群的持續回饋中被不斷調整。其三,則回到美術館的核心,藏品如何被閱讀與理解,如團隊長期與香港團體「Beyond Vision International 」合作開發觸覺導覽系統,讓視障觀眾能透過觸覺感受畫面,進入作品之中。

國立臺灣美術館教育推廣組副研究員吳麗娟,則以「十年現場」回應共融。自2013年成為文化部指定的「視障服務示範館」後,國美館長期在展覽現場中學摸索,如何為不同感官條件的觀眾,建立共同的觀展空間。在多年與視障者、聽障者、長者與身心障礙學生的反覆互動中發展出一套共學模式,也逐漸以「全人友善博物館」為願景。經驗累積之中,團隊愈來愈清楚:真正能「全時段」讓所有觀眾進入的,並非活動而是展覽本身。於是嘗試將觸摸輔具、口述影像與3D列印模型等設計,直接納入展覽中。
吳麗娟將這十年的經驗形容為「工事中」,顯見共融並非完成式,而是隨觀眾需求持續調整的長期工程。從國際館舍的分享中也可看出,共融最終取決於機構是否願意鬆動自身組織架構,當展覽能因應不同條件,提供更平等的觀看方式,藝術才真正有可能成為接納多元群體的公共語言。
美術館延伸的遊戲森林
而在最後「美術館延伸的遊戲森林」的分享場次,「共融」也被延伸至全球美術館皆十分重視的一群觀眾:兒童。若從孩子的角度回看美術館,它需要、應該是什麼樣貌?奧地利ZOOM兒童博物館館長安德莉亞.祖提(Andrea Zsutty)分享ZOOM的策展核心,首先將兒童視為具獨立行動與思考能力的完整個體,而非被動等待教育的學習者。這樣的理念,使ZOOM的展覽皆帶有一種開放性,讓孩子用自己的方式探索世界。例如理解樹木變成木材的過程,會先接觸巨大的木頭裝置,再觀察木紋結構,最後操作工具創作。開展後保留一段觀察期,也是 ZOOM在策展上的特別之處,所有設計可能被推翻、重組、調整,取決於觀察孩子的使用經驗,比任何成人預想都更具決定性。
如果說ZOOM讓展覽在兒童的各種可能性中自發生長,那麼挪威新國家美術館策展人古芮.古芮.韓瑞克森(Guri Guri Henriksen)與特別顧問佩爾.奧德.巴克(Per Odd Bakke)則是在館內打造了一座「可被閱讀的森林」。2022年啟用的「西爾瓦原始森林」(Urskogen Silva)透過環境教育、藝術史與科技工具,打造出一座能讓孩子真正走入的沉浸式森林,引導孩子以五感建立與世界的連結,如模仿動物的姿態、聆聽蝙蝠的回聲定位。團隊既取材於19世紀挪威風景畫,也與生物學家合作,從真實生態延伸至虛構物種的創造,讓孩子在探索中理解森林的脆弱,也理解創造所帶來的自由。

臺中市立美術館教育推廣組組長吳霈瑀,則分享了中美館在開館前已展開的多項活動,皆透過有趣的互動方式,開展觀眾對於這座嶄新館舍的想像與理解,從去年12月舉行的「草地上的美術課」、試營運限定活動「打開,我們的美術館」,到「庫房裡的光」以可視性庫房的形式,重新揭開典藏系統,讓觀眾理解藝術品如何被保存。
而分散於雙館之間的五個角落任務(Play Space Plug-in)站點,將於開館後呈現。希望讓兒童如探索者般,透過遊戲建構自己對於館舍的認識路徑。每個站點皆搭配小角色與故事線,教具由藝術家、教育專家與兒童共同調整;文字說明則維持全齡可讀,再以學習單補充兒童的自主探索。也回應了國際館舍共同關注的:美術館如何成為一個讓孩子學習如何面對世界的場所,而非要求孩子適應既有知識框架的空間?

回顧論壇的前一週,綠美圖以一場特別講座邀請SANAA事務所兩位創辦人:妹島和世(Kazuyo Sejima)與西澤立衛(Ryue Nishizawa)談「環境與建築」,某程度上也是為這座即將啟用的建築進行揭幕。妹島以20年的時間線回望SANAA的建築實驗,從金澤21世紀美術館一路到臺中綠美圖,都圍繞著建築如何不只是「融入」環境,而是成為景觀、城市與人的活動之間的連續體。最後將視線拉回臺中,自2013年啟動以來,他們對於綠美圖的思考始終如一:抬高建築,讓綠意與人流得以穿越其間,讓美術館與圖書館在垂直動線與視線上相互滲透,並以陰影、風與半戶外空間的細節,回應臺中的氣候與生活節奏。
試營運期間,綠美圖已先透過一系列活動暖身,提前打開公園、美術館與圖書館的邊界,使公共能量開始滲入建築之中。如何讓藝術與閱讀沿著同一座建築體共同生長?當散步、休憩、閱讀與觀展逐漸成為一條自然而然的路線,綠美圖作為一座新型態文化機構所孕育的公共生命力,其實也已悄然成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