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逅芭芭的雕塑,像是直視某種異己的存在,也像在荒廢遺跡中偶遇未知生命。恐懼在眼前浮現,卻又忍不住靠近。誠如芭芭所說:「我希望我的作品能產生與安撫或防禦恐懼相反的效果——當人們意識到恐懼時,作品能讓他們直面它。」
在資訊極度透明與高速流通的當下,文化碰撞與社會對立被放大加劇,不安與恐懼早已成為日常底色。作為原始生存本能,「恐懼」是對威脅的強烈感知,驅使人們對抗或逃離,甚至在極端情況下導致麻痺;然而,也正因它促進了生存,經長久演化,成為人類辨識世界與自身邊界的方式。

藝術與文化也始終與恐懼對話──從神話中的惡魔、傳說與儀式,到驚悚片與遊戲,皆試圖藉由再現與命名來馴化它。芭芭的創作則如一面折射恐懼多重面的棱鏡,揭示其原始能量,並直面其無可迴避的複雜性。
出生於巴基斯坦卡拉奇(Karachi)的胡瑪.芭芭,並非以雕塑為起點。她於1981年移居美國紐約,先後修習版畫與繪畫。期間她便常常在廢棄木材或金屬片上作畫,並實驗塑膠、橡膠、噴漆等多種媒材。而畢業後在動物標本工作室的經歷,更進一步奠定她在多材質運用與雕塑技法的基礎,以及揉雜異種身軀、 創造出前所未見之物的創作語法。如她所述:「我以雙手創作,從無到有地造出事物,這樣的渴望與必要性,對我而言既強烈又不可或缺。」
她的雕塑常將具獸性的形態,與人類軀體的輪廓拼構成跨越物種邊界的生物,有時更直接使用動物的皮毛或骨骸作為材料,挑戰我們對生命構成的想像。2007年後的繪畫與攝影系列中,芭芭則開始將動物照片剪貼入粉彩繪出的曖昧生命體之中,使牠們佇立於焦土的廢墟景觀。被嵌入眼窩的影像碎片,如「自然之眼」反向凝視著我們,回望我們觀看的慾望本身。

這樣的混生體與斷裂景象,令人聯想到科幻語境中的「life as we don’t know it」(LAWDKI),一種超越人類經驗、難以命名的存在。成長於跨文化環境、又深受科幻影像與文學滋養的芭芭,其創作更揉雜諸如南亞神祇母題、反烏托邦廢墟、西方古典雕像殘軀等不同文化與語境的符碼。這些想像藍本彼此碰撞,「陌生化」(Defamiliarization)打斷了日常的感知節奏;不和諧引來不安,卻同時夾雜某種迷人的魅力。
如她所說明:「我的作品並非希望提供面對恐懼時的慰藉或保護,而是促使你面對它、挑戰它。」這也引出本文核心問題:恐懼如何轉變為一種能被凝視、被思索,甚至被欲望牽引的具象化美學經驗?而這樣的「恐懼之美」,又如何在當代藝術語境中被閱讀與理解?
他者恐懼:異形的排斥與魅惑
芭芭的雕塑誕生於重構與異化之間,這些軀體既像人又非人,游走於人性崩解的臨界。她常先以泡沫塑膠或軟木等輕盈材質雕刻,再疊加濕黏土與顏料,部分作品則更進一步以青銅鑄造。柔軟的泡棉被凝固為堅硬的金屬外殼,手工痕跡瞬間隨之被時間封印於其表面,化為恆久的質地,營造出一種近乎視錯覺(trompe-l’œil)的感官矛盾。這些媒材與日常物件的原有特性與文化指涉,在被直覺式地拆解與重組時也一併瓦解,彷彿經歷了一場物質的災變,諭示著線性敘事的斷裂。
她在造形語彙上的運用,更進一步加深了這種疏離感。直立的人形軀幹往往混雜動物皮毛,部分部位甚至被強行接駁—頭顱被安插於胸腔,四肢錯置重組,或以動物骨骼片段嵌入軀幹,如同違反生物邏輯的奇美拉畸構。

這些異形彷彿披掛著人類文明符碼的地域神祇殘影,或來自外星的未知物種。其破敗的形體因殘存的神性姿態而顯得莊嚴,卻又因褻瀆常規的拼湊方式,散發著不祥的氣息。彷彿面對某種超越人類尺度的、既神聖又異端的存在,它們激發一種近乎敬畏與迷戀交織的凝視,使觀者在震顫中無從遁逃。如此陌生的形象差異,也讓審美主體本能地將其推向「他者」(the other)的範疇,因而刺激仇外心理(xenophobia):猜疑、厭惡與恐懼;卻又因為熟悉的身影,排斥反應與想一探究竟的衝動在此展開防衛與渴望的危險拉鋸。
然而,芭芭調和於恐懼之中的,絕不僅是單純的好奇。作品跨越時空與文化的屬性,導致其無法被迅速納入任一既有分類。正如人類學家瑪麗.道格拉斯(Mary Douglas,1921–2007)所言,那些「錯位的事物」(matter out of place)會令秩序失效。這種混沌未明的狀態固然引發不適,卻也像一個充滿誘惑的謎題,散發著令人不安又無法抗拒的磁性,驅使本能企圖將它們重新納入理解框架,成了最終蠱惑視線靠近的「X因子」。
我們於是忍不住靠近端詳,在矛盾中尋找秩序;愈是抗拒,愈被牽引。不穩定的觀看狀態,使答案始終懸置,凝視因此無法結束,反而令人愈陷愈深。而在辨認與界定這個「他者」的過程裡,我們實則是在探測自身認同的邊界;那異形軀殼彷彿一面黑暗的鏡子,其最終極的魅惑,在於映照出我們內在的陌生與未知。

死亡與記憶:反紀念碑的哀悼
英國浪漫派詩人珀西.比希.雪萊(Percy Bysshe Shelley, 1792–1822)的十四行詩〈奧齊曼迪亞斯〉(Ozymandias),描寫旅人在荒漠中發現一尊殘破雕像,象徵帝國榮耀的消逝與死亡的不可逆轉。這正呼應了芭芭對於「紀念碑、記憶與死亡」的持續探問。
人類往往透過紀念碑來安撫對死亡的恐懼─以宏偉形像鞏固權力與國族神話,將死亡收編為單一而高尚的敘事;而芭芭的作品,則以「反紀念碑」的姿態現身,拒絕不朽與完美,轉而凸顯破碎、殘缺,使其不再是抽離人性的神話,重新回到生命的流動之中。
2018年,芭芭受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The 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委託,在屋頂花園展出兩件大型雕塑─直立的《我們帶著和平而來》(We Come in Peace, 2018)與跪伏的《無名者》(Benaam, 2018),構築出如外星人初登陸地球的科幻場景。前者高達12英尺,佇立於紐約天際線之中,卻顛覆了傳統紀念碑式英雄的威嚴姿態:肌理結實的軟木軀幹覆以焦灼般的粗礫表面,滿佈傷痕與刻線,宛如從戰爭廢墟中出土的巨型遺骸。
芭芭作品中反覆出現的雙面神(Janus)意象,在此化作五張神情詭譎的臉孔,凝視著過去與未來、毀滅與重生。而《無名者》則被一襲閃爍著黑色光澤的「膠袋」緊緊覆蓋,如同現代的裹屍布。那布面復現了織物的垂墜皺摺,卻更冰冷地抹去個體的身分。唯有從中伸出的一雙佈滿歲月刻痕的巨手,向外伸展,彷彿在無聲地祈求和平。

《無名者》其名取自烏爾都語「無名」,正是對戰爭中無數未具名死者的深沉悼念。她也補充:「死亡的過程從我們出生那一刻就開始了,這過程可能很長,也可能不幸地短暫。有時我將帶有個人意義的殘骸具體化於雕塑中,以此賦予它們另一種形式的永恆生命。」 她的作品,正是這種基於接納的超越,構成了對死亡敘事壟斷的反抗,將死亡與過往的記憶,以更為人性、也更為具體的方式召喚至我們眼前。
原本被視為無用、骯髒的「廢棄物」,在她手中被解構、重組,化為一場緩慢的療傷儀式。這些材料揭露著在戰爭中被視為可消耗的人命,有時則承載著私人的回憶連結;芭芭透過將其納入雕塑,完成了一次記憶的轉化與救贖。
死亡因此不再只是負面的終點,而是物質與記憶流轉、再生的過程,是對權力體制下冷酷計算的浪漫抵抗。在創傷幾乎成為普遍文化腳本的當代,這些傷口與殘骸被轉化為賦予勇氣的紅色勳章,沉重哀悼生命與時間的無常,同時以其獨特的溫柔,成為一道凝望過去的裂罅。
我們穿越對死亡的恐懼,褪去慰藉的濾鏡,直面傷痛、緬懷、療傷;在脆弱與殘缺之中,感受生命的真實,並帶著這份覺知,迎向變化與不確定。芭芭的作品因此成為一種「活著的記憶」,承載死亡無可避免的宿命,並在廢墟與哀悼之中揭示生命於絕境中依然延續的、沉靜而頑強的溫柔力量。
審醜:噁心的解放與身體的異托邦
近期,芭芭在巴黎卓納畫廊(David Zwirner)舉辦個展「Distant Star」,並在倫敦巴比肯藝術中心(Barbican Centre)與當代雕塑巨擘阿爾貝托.賈科梅蒂(Alberto Giacometti, 1901–1966)的作品展開對話。在後者「相遇:賈科梅蒂×胡瑪.芭芭」(Encounters: Giacometti ×Huma Bhabha)展中,芭芭的作品《迪米特里奧斯的面具》(Mask of Dimitrios, 2019)以粗暴的聚合(assemblage)構成一個殘缺不全的軀體。
其肢幹比例失衡,塑膠袋被當作鬆垮下垂的胸部,內臟外露;破舊的托盤頭部和黑化的犬骨散發出廢棄物般的氣息。而真正令靈魂一沉的,莫過於排泄物質感般,殘留於黏土上的手塑痕跡─原始的在場感,宛如剛誕生於一場賦魂儀式。她親手將自身的意識與體溫崁入其中,使作品成為其靈魂的延伸與分裂體。

借鑑自1980、1990年代「肉體恐怖」(Body Horror)電影的實體特效製作,芭芭以義肢、乳膠、蠟與塑膠拼湊出人工軀殼,彷彿經歷過某種難以名狀的暴力。展覽將兩位藝術家的作品並置,並非為了呈現暴力本身,而是凸顯他們在不同社會時代背景下,如何透過身體形象揭示創傷的長久殘留。在當前社會和環境的浩劫下,這場跨時代的相遇顯得必要且迫切:若說賈科梅蒂的雕塑象徵戰後人類孤獨的普遍形象,那麼芭芭這些佝僂、破碎、滿佈傷痕的容器,或許便是現代人類的縮影─並不那麼完美,充滿「不潔」與「不完整」。
法國女性主義思想家茱莉亞.克莉斯蒂娃(Julia Kristeva,1941年-)在「賤斥」(abjection)理論中指出,當污穢或畸形的存在侵犯我們對主體邊界的建構時,便會引發強烈的噁心。而這份拒斥在界線逐漸模糊之際,卻也悄然重劃了心理空間的新維度,揭示了我們自身的脆弱與界線的可被突破,進而帶來奇異的解放─這份源於存在根基動搖的戰慄轉化為微妙的愉悅與感官釋放,一種超越束縛的美學張力。芭芭所呈現的「醜陋」,從根本上重構了觀看經驗,是對當代「完美身體」焦慮與恐懼的有力反制。
正如法國浪漫主義文學家維克多.雨果(Victor Hugo, 1802–1885)所言:「美只有一種,醜卻千變萬化。」美往往趨於統一與理想化,而醜則更貼近現實,蘊含無限的可能與多樣性。芭芭的創作正是開啟了這條「審醜」之路,將破碎、污穢與變異轉化為一種深刻的「傷痕美學」:它不僅讓人無法簡單地憎惡,真實的樣貌反而使人動容,並在其中辨認出另一種可能的美。

凝視怪物,凝視自身
芭芭的作品之所以令人著迷,在於她將「恐懼」從單一的負面感受中抽離,轉化為一種複雜且迷人的美學體驗。她以混種、殘缺的人獸曖昧形體,逼迫我們直面對他者的排斥與欲望、對死亡的憂懼與記憶、對醜陋的嫌惡與迷戀。這些矛盾感受交織出一種難以迴避的張力,使觀者在退卻與靠近之間,不斷被拉扯。
在這樣的觀看過程裡,我們學習與恐懼共存,承認不安、穿越痛楚,並在恐懼的驅使下於破碎中感知創造。它迫使我們意識到界線的脆弱,讓身分、記憶與美的規範都變得可疑,也因此打開了重新理解自身的契機。當我們凝視這些怪物時,實際上也在凝視自身:那份陌生、不安,正是人類存在最真實的映照。
最終,她讓恐懼沉澱為一種與生命同在的美學語言。誠如芭芭所說:「我希望我的作品能產生與安撫或防禦恐懼相反的效果——當人們意識到恐懼時,作品能讓他們直面它。」它既不試圖消弭不安,也不將之神聖化,而是以其粗糲的存在,刺穿一切美的規範,直指我們內在的異形與真實。在這片名為「恐懼」的鏡中,我們得以觸及自我與世界的多重可能:陰影中的怪物,那陌生而不安的輪廓,正是我們自身最原始、尚未被命名,卻無比真實的模樣。
參考資料
.Douglas, Mary. Purity and Danger: An Analysis of Concepts of Pollution and Taboo. London: Routledge, 1966.
.Hugo, Victor. William Shakespeare. Paris: Michel Lévy Frères, 1864.
.Kristeva, Julia. Powers of Horror: An Essay on Abjection. Translated by Leon S. Roudiez.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82.
.Shelley, Percy Bysshe. “Ozymandias.” The Examiner, 1818.
.Shklovsky, Viktor. “Art as Technique.” In Russian Formalist Criticism: Four Essays, edited and translated by Lee T. Lemon and Marion J. Reis, 3–24. Lincoln: University of Nebraska Press, 1965. (Originally published 191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