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5年出生於南非的藝術家威廉.肯特里奇(William Kentridge)在大學時期主修政治學和非洲研究,在南非的生活經驗與種族隔離制度下的兒時記憶,成為肯特里奇多年來關注的對象及創作回應的核心。其創作方法涵蓋繪畫、雕塑、影像、劇場、文學與表演…等等媒介,來處理歷史記憶、政治壓迫與殖民經驗的相關主題。

《女先知》(The Sibyl)是2019年肯特里奇受羅馬歌劇院委託創作的室內歌劇,由兩個獨立篇章《瞬間已逝》(The Moment Has Gone)與《等待女先知》(Waiting for the Sibyl)組成,肯特里奇以庫邁(Cumae)女先知的神話為靈感,邀請南非的表演者一同合作,構成一齣探討命運、語言與當代焦慮的寓言。有在關注肯特里奇的臺灣觀眾應該對這件作品並不陌生。
早在臺北表演藝術中心公布2025年「北藝嚴選」系列將邀請《女先知》來台演出之前, 2024年臺北市立美術館的威廉.肯特里奇個展中,就曾經展出過這件作品,不過當時是為展覽特別製作了這件作品的「展覽播放版本」,兩個版本的舞台都由和其長期合作的舞台設計師薩賓.特尼森(Sabine Theunissen)親自規劃,展場版本將原本於劇場中由演員親身操作的表演片段轉化為影片投影,投影中出現人物的剪影與動作,結合肯特里奇標誌性的炭筆逐格動畫和實體舞台道具並置,但在缺乏演員的身體參與與現場音樂的情況下,展場中的作品顯得相對單調與疏離,難以呈現原作在劇場中所具有的節奏張力與沉浸感。因此,後續在北藝中心所上演的完整演出也確實填補展場版本,在觀賞經驗的未竟之處。

洞穴的雙重意象:囚禁與神諭空間
您認為,除了火焰在他們面前牆上投射的陰影之外,他們還能看到自己或彼此的任何東西嗎?(Do you think they see anything of themselves or one another except the shadows on the wall in front of them that are cast by the fire?)
柏拉圖,《理想國》,第七卷,515b–515c。
開場章節《瞬間已逝》,由肯特里奇的炭筆動畫,結合音樂家恩赫蘭赫拉.馬哈蘭古(Nhlanhla Mahlangu)領導的合唱團與爵士鋼琴家凱爾.謝潑德(Kyle Shepherd)的現場鋼琴演奏,透過肯特里奇代表作之一「素描投影」系列(註1)中虛構的資本家索霍・埃克斯坦(Soho Eckstein)來敘述一個資本帝國逐步走向衰敗命運的故事。在《瞬間已逝》這段象徵「命運終究無法掌握」的寓言故事之後,第二段的《等待女先知》則是藉由希臘神話中庫邁女先知的傳說(註2),來展現人類對「掌握命運與知識的慾望」,透過投影影像、演員身體與碎片式語言的堆疊,召喚出一個失序、語言斷裂與探討當代焦慮的寓言,紛飛的書頁呼應了女先知洞穴前飄散的樹葉,而投影的光、表演者的身體與後方的大型書頁背景,這三者則是建構出了一座如柏拉圖洞穴寓言模型一般的劇場空間。

洞穴作為知覺與知識隱喻,在西方思想史中具有深厚意義,從柏拉圖的《理想國》到古希臘神話中的庫邁女先知,洞穴既被視為遮蔽真理的牢籠,也作為接觸神諭的神聖入口,而在肯特里奇的作品中,劇場空間喚起了柏拉圖式的錯置知覺反思,同時也回應了女先知故事中對未來不可預測性的詮釋,那些飄落的紙片象徵著語言的斷裂與命運的模糊,人類所能做的,唯有等待與解讀,彷彿回應開場動畫《瞬間已逝》所揭示的:這是一場注定失序的神諭機制。
若柏拉圖式的洞穴是對理性真理的遮蔽,那麼庫邁女先知的洞穴則象徵著真理本身即是一種非理性、詩性的生成。在這兩種洞穴意象之間,肯特里奇以黑盒子劇場構築了一個介於兩者之間的空間:它既非囚禁之所,也非神聖啟示的出口,而是一處直面命運並回應當代碎片化感知經驗的反思場所。

「未完成」的美學轉向與神諭失效後的當代焦慮
事實是演算法正在榨乾我們,它像是一頭有無數獠牙的巨豬……最終將不知會養出怎樣的怪獸。
威廉.肯特里奇(註3)
《女先知》創作初衷源自羅馬歌劇院的邀請,作為回應亞歷山大・考爾德(Alexander Calder)1968年未完成的作品《Work in Progress》。然而《女先知》作為對考爾德作品的延續與回應,雖然在薩賓設計的場景與服裝上仍可以看出接續了考爾德當時的視覺元素,但總體而言,兩者之間顯現出因不同歷史語境下對「時間」感知上的根本差異。
《Work in Progress》的創作時間處於現代主義尾聲(註4),劇中以一群人規律、定速的騎行腳踏車的畫面帶出象徵進步、解放與向未來開展的積極性,「Work in progress」帶有一種尚未完成但仍持續朝向完整的路上前進。相對地,《女先知》處於資訊過量與歷史碎片化的當代狀態,劇中的時間感不再一昧的向前邁進,而是透過炭筆動畫的不斷擦拭、重繪與疊加,產生一種視覺的殘留,建構出不穩定的敘事時間,透過斷裂的句子與殘響回聲來回應訊息過量到「無法掌握」的困境,與單一信念被解構以致「無可依循」的當代焦慮。

尤其是在第二章節《等待女先知》中,大量紙張從天而降形成不可辨識的神諭結構,於是當代的「未來」與「未完成性」被轉化為一種失序或被迫停滯的不可控循環。
然而神諭的失效並非指向預言終結,在演算法主導的當代,個體面對未來時的無力與焦慮的情緒出口,從求神轉為求助Google大神或AI助手,就像古代去向女先知求神諭的人們,總是懷著掌握未知的慾望,但同時又對「真相」充滿疑慮,不同的是,在人工智慧與大數據廣泛介入生活的今日,演算法預測人的行為、喜好、健康乃至命運,預言被轉化為統計與運算,而信仰則轉化為依賴,女先知的角色,便不再只是未知神諭的代言人,而是人類對AI演算法形成中的巨大威脅的視覺化呈現。

知識中介的性別隱喻:The Sibyl的複數型態
從庫邁西比拉的破碎神諭與中介地位,到現代的人工智能助手,若將AI助手(如Siri、Alexa、google語音助理)視為當代的「神諭代理人」,我們會發現它們大多以女性聲音包裝知識,這種服從的性別編碼,不只是一種現象,更是在技術更新的過程中重複操演(performative,註5),更加鞏固了知識中介的順從角色與服務者定位,這種對AI的性別化偏見不僅是語音設定的問題,而是一整套人工智能系統中將「可控制知識」女性化的結構再現。
然而,在肯特里奇的《女先知》中,這位南非舞者的身體所傳遞的並非是一種「未知的真理」,而是在聲音與動作的重複與中斷之中,透過一次次地操演與撕裂,揭示預言自身的脆弱性。與此同時,《女先知》以南非文化語彙轉譯古代女先知的神諭故事,在進行女先知故事的當代表述的同時,也透過南非文化中儀式性的身體與聲音來重構西方長期以來對「The Sibyl」的想像。如何面對AI演算法與知識的單一化的之間的關係,相較政策式的方法(註6),藝術實踐展現的不是一種「提供答案」的姿態,而是對單一或二元性想像的策略性解構,這種抵抗性也顯現在肯特里奇「具象卻意義多變」的視覺語言中,使其作品容易閱讀卻難以簡化。

以「略遜」為策略的詩意抵抗
去找到那個略遜的創意。
Find the less good idea.
威廉.肯特里奇

回到2024年,在其個展的開幕講座中我和其他參與的人一樣,獲得了一個為展覽特製的幸運餅乾,裡頭的紙條寫著一段看似藝術家名言的句子。起初我以為這句話是肯特里奇用一貫幽默的自我解嘲,來形容自身的創作哲學,卻在研究《女先知》這件作品如何回應人工智能的問題的時候,浮現出更深層的意義。
根據吳昭瑩(2024)的說法,對肯特里奇來說,「個人能用以抵抗的就是愚笨(stupidity),因為人工智慧不會收集你的愚笨,甚至是包含錯誤、不夠完美的任何一切,而這又回歸到『略遜』這個概念。」(註7)面對人工智慧與演算法日益擴張的控制力,藝術創作的對策不是製造更完美的解答,而是容納那些不確定、不合邏輯、不夠聰明甚至愚笨的選擇,《女先知》一作正是誕生自肯特里奇 2016 年創辦的「略遜創意中心」(The Centre for the Less Good Idea)。名稱中 的「Less Good」來自南非諺語「若最好的醫生無法治癒你,就找第二好的醫生。」(註8)在「略遜」之中,才得以逃脫命運被完全編碼的可能,這不是一種退讓,而是一種不願讓世界只剩單一種輸出的詩意抵抗。

註1 「素描投影」系列 ,是肯特里奇從1989年至今累計製作了11部的逐格素描動畫,影片中以虛構的主角地產大亨索霍・埃克斯坦(Soho Eckstein)指涉南非資本家的縮影,觀眾透過索霍的故事來見證一個曾擁有龐大資產的帝國,逐漸走向歷史的廢墟。
註2 古羅馬詩人維吉爾(Virgil)的史詩《艾尼亞斯紀》(Aeneid)描述,傳說中庫邁(Cumae)洞窟中的女先知SIBYL會將預言寫在橡樹葉上,並留在洞穴口讓人們領取。然而,當風吹散了樹葉,混亂了問答和預言的順序,最終使人們無法辨認屬於自己的命運。
註3 出自臺北表演藝術中心。《女先知》演出新聞稿。
註4 雖然《Work in Progress》創作於1968年這一被視為現代主義危機爆發的時期,考爾德的作品仍體現出現代主義的時間觀。其「動態雕塑」(mobile)將雕塑帶入時間領域,以機械與重力平衡構成的時間性呈現的是一種秩序中的運動與變化。
註5 朱迪斯·巴特勒(Judith Butler)所提出的性別操演性(gender performativity)理論,有助於理解這種性別的流動性,性別的生成並非偶然,而是透過持續的社會行為與文化實踐所展現的結果,透過反覆的語言與行為構成其社會意義。
註6 2018年20國集團女性會議(Women 20, W20)上,全球資訊網基金會(World Wide Web Foundation)提出了運作 AI 的兩個注意事項,以避免帶有性別意識或其他偏見。詳見:〈人工智慧複製人類偏見,AI 與性別議題間的拉扯——高醫大性別所余貞誼專訪〉,信傳媒,(2021-09-22)。
註7 吳昭瑩(講者)、朱曼寧(側記),〈命運、演算法與「略遜」:威廉·肯特里奇《女先知》的命運詩學〉,臺北表演藝術中心。(2025年03月05日)
註8 同上註。

寫作、創作也策展,近期主要關注於藝術跨域的實踐與書寫,以計畫型作品與策展作為一種創作的方法,探討個體在當代生活的不安與衝突感。自認雜食型觀眾,習慣將多種媒介並置討論,興趣是用奇怪的角度看作品。為藝術團體介力屋(leverage studio)的成員。合作邀約:pzoroq0@gmail.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