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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作下的女性專題】當代創作女子的實踐與困境,「直到我不用再證明什麼」

【創作下的女性專題】當代創作女子的實踐與困境,「直到我不用再證明什麼」

她不會再認為放棄婚姻、選擇創作的女性比較有價值,也不會貶低選擇步入家庭的女性創作者,更不用再表現比男性更強悍來宣稱自己的創作價值,當她「不用再證明什麼」。
「她的抽象」展場照。(© 臺北市立美術館)
近年台灣藝壇點狀的出現許多針對女性創作者、女性視野的群展,包括重要文化場館臺北市立美術館展覽「她的抽象」,與今年度故宮博物院年度大展「她─女性形象與才藝」,而商業畫廊也有包括有宛儒畫廊舉辦的「女性藝志」、安卓藝術的「繁‧花‧聖‧艷」女性藝術家聯展——十週年特展,以及双方蘇匯宇個展「女性的復仇」等。這些密集處理女性藝術家、女性地位的展示,似乎也呼應了蘇富比梅摩指數(The Sotheby’s Mei Moses Indices)在2019年8月公布的研究指出,女性藝術家的作品價格扶搖直上,女性藝術家的作品價格由2012年至2018年平均飆升72.9%,而男性藝術家的創作僅提升了8.3%,「女性藝術家」也瞬間成為近年市場投資的重要觀察標的之一,如果展示做為市場的一種鏡象之一,也許間接解釋了為何近期藝壇出現較為密集的「女性關注」。
然而盤點台灣這些展示的藝術家與作品,我們顯而易見看到,女性在創作領域的才華與成就,有某種以展示為她們曾經被低估、壓迫平反的意味。但讓人困惑的是,即便到當代女性投入創作的條件,已不斷的演進與友善化,然而為何我們仍在女性創作者追尋創作的過程,從養成、藏家互動、市場價位、婚姻、生育等,都持續有著因為性別而差異化的待遇與預設。這些創作過程的限制與條件,到了當代又如何以無形與幽微的方式伴隨在女性藝術家的創作生涯之中?
國立故宮博物院「她─女性形象與才藝」展覽主視覺。(國立故宮博物院提供)
「妳的作品看不出來是女性畫的」是一種稱讚?
在訪談幾位女性藝術家時,她們同時談到在學院養成時期,有時老師讚賞女同學的作品「好」,但曲折的稱讚方式,會是:「妳這件作品看不出來是女生畫的。」這相對意味著,妳的這件作品比較像是男性會畫出的。這隱藏意味著一種對於中性氣質的肯定,或是覺得女性創作者沒有沉溺在女性特質的小敘事裡,而是同男性一樣在大敘事裡,陽剛、魄力,反常慣性的女性特質,無形是被鼓勵的。在學院的女性藝術家,有時無意識地為了博得這種鼓勵,反而會強化某些女性創作者刻意疏遠關注自身的女性特質,或是想要挑戰更傾向男性藝術家會創作出來的特質。在女性藝術家「被定義」的當下,也許會把「看不出來是女性的風格」視為一種稱讚,總要到往後才意識到,創作曾經被這樣的標籤給箝制住思考的方向。是啊,男性藝術家相較女性藝術家,很少得到評語是─「你這樣的作品看不出來是男性畫的」,還會被解讀為是一種稱讚。

妳的私人生涯,是藏家可以打量的領地

女性藝術家作品在順利得到藏家的購藏後,藝術生涯的持續性就變成和結婚、生育的決定綁在一起。某些藏家在收藏這些女性藝術家的作品後,更會直接開門見山地問,「你可以保證妳未來不結婚嗎?」、「妳未來會決定生小孩嗎?」,如果答案是肯定的。藏家也會毫不掩飾的面露難色,鐵口直斷的說「那妳的生涯就會中斷,作品可能也沒有價值了。」一位曾被如此詢問的女性藝術家表示,當下她並沒有任何的交往對象,但居然要保證未來絕不會結婚生子的承諾,她沒有料到作品被收藏的當下會收到這樣的提問。
目前勞動、面試的現場,法律明文的規範不可詢問女性生育與否、結婚與否,做為聘任評估的條件。即便懷孕,雇主也不能因此解雇、調動女性的職位。但身為自由工作者的女性創作者,卻毫無這方面的保障,各種因為感情、家庭、生育的決定,都會被直接、尖銳的被詢問,好像她們必須為作品的價格,做上擔保,否則對藏家而言就是一種背叛。女性藝術家「結婚-生育等於作品價值驟跌」,幾乎是種藏家意識中的鐵律,其中一位女性藝術家無奈地說,同樣是適婚年齡的男性藝術家幾乎很少被詢問私人感情的決定,抑或生育小孩的決定,來做為藏家購藏作品的意願的評估。
蘇匯宇,《女性的復仇》,多頻道錄像裝置、彩色/有聲,2020年。(双方藝廊提供)
形象包裝,女性藝術家的人設
這種對於生涯的檢視,女性藝術家合作的畫廊主也不會是省油的燈。某位女性藝術家提到原本和合作畫廊主互動幾乎像閨蜜一樣,無話不談。但在女性藝術家做出結婚的決定後,畫廊主馬上冷淡的勸說,「真的要嗎?」畫廊主沒說出口的,是婚姻會造成女性藝術家職涯發展停滯的機率極大,當友誼與商業合作綁在一起,一段感情、組家庭的決定,也不經意地被判斷是否對於藝術家生涯具有保值的效果。
另外,許多畫廊簽約女性藝術家時都會私下做形象的區隔,譬如有些被包裝的形象就是「美女藝術家」,顏值與才華會在每次的公開新聞稿都會被Highlight,也有絕美的形象照,以及不時與時尚、精品品牌雜誌的軟性文章合作,大概都是包裝這些「美女藝術家」的基本款。某位美女藝術家在決定結婚時,一開始也選擇先隱瞞畫廊,因為畫廊旗下已經有婚後、作為母親形象的女性藝術家,她深知自己被包裝的狀態是單身、甚至有擔當模特兒的顏值,如果自己也成為被標籤為婚後的女性藝術家,她不確定畫廊是否會因為和其他女性藝術家路線的重疊,而選擇不再和她續約。
對畫廊而言,旗下藝術家的形象都會作區隔與市場的分眾化,就像是上牌桌的一副牌,每張牌的功能都是一開始就設定好,都深具差異化,這是他們因應國際藝博等藝術消費市場所衍伸與藝術家的合作邏輯,但女性藝術家都深怕自己因為婚姻、生育等決定讓原本的人設變質,而成為被拋棄的那張牌。
女性藝術家與年齡
遇到再灑脫的女性藝術家,也會為趨近適婚年齡的關卡感到焦慮。許多女性藝術家似乎更有強大的覺悟,進入婚姻可能馬上就會面對創作階段的停滯,之後是否還有能力銜接都看個人造化與功德。某位女性藝術家表示,在年齡接近30歲時便逐漸感受到週遭開始檢視妳工作狀態、感情婚姻上的「成就」,有了成就與婚姻也開始關心妳生育的狀態。如果兩項都還沒著落,繪畫職涯還在努力,感情也還沒把握穩定步入婚姻,許多女性在這個年齡階段面對諸多的檢視,僅會覺得自己毫無價值,自己為自己貼上剩女、拜犬的標籤,很多女性藝術家僅是離開學院後繼續做著創作,20歲跨入30歲後,她們沒有想像到這種可能連續劇、電影才會出現對於女性年齡、成就的盤問,會這麼「芭樂」的出現。
一位剛結婚生子的女性藝術家,談到她對於感情的認知,年輕時也許會喜歡上才氣過人的對象,真的要成家時,她認為最直接的條件反而變成是「願意支持我繼續創作」,她也勸說好的閨蜜女性藝術家將「支持創作」設為擇偶條件。這項雖著年齡增長擇偶的附加條件,也無形承認女性如果在生育年齡之後還要繼續創作,沒有「支持」面對的考驗將可能永遠失去藝術家的身分。
羅斯勒(Martha Rosler)作品《廚房的符號學》(Semiotics of the Kitchen)。(本刊資料室)
利用性別優勢迴避世代直接的衝突
上述談了許多女性在創作生涯面臨的劣勢,但也有一個有趣的現象,是發現數個年輕的群體、畫會反而推派女性成員,來代替群體來發言,當我詢問這是否是一種當代藝文圈女性意識、地位的抬頭和尊重?但許多人認為那更是一種和上一個世代的藝術團體社交、周旋時的策略。女性藝術家的身分更加柔軟,更容易因為她們性別在公共性或權益發言時,更被上個世代的藝術家給予包容與支持。如果是男性藝術家,很容易被更年長的男性藝術家以輩分、經驗直接質疑,女性藝術家可被帶領、教導、經驗不足,反而化解許多藝術家世代社交上的衝突,這種空隙反而造就女性藝術家有了一種另類、性別保障的公共空間,但也體現年長的男性藝術家認為妳的「不足」,刻意讓渡女性藝術家發言的空間。
我的廚房就是我的工作室
藝術家羅斯勒(Martha Rosler)曾說過「除了女權主義者之外,幾乎每個人都討厭我的作品」,在羅斯勒經典的作品《廚房的符號學》(Semiotics of the Kitchen)她扮演著穿著圍裙的主婦,按字母A到Z的順序,以廚房空間裡的每種工具指定一個字母,但她同時會搭配一個具挑釁、攻擊感的動作配合念出這些單字,這件作品幽默且鋒利的反應當時的女性處境。也許顧忌收藏端,這類對於女性處境批判性強,甚至有點冒犯意味的作品,並非台灣女性藝術家藝術表現的主流,因此當看到蘇匯宇近期的作品《女性的復仇》,會試想如果這件作品的創作者置換成女性,是不是作品似乎就失去了立足點?
在《女性的復仇》中可以體認到藝術家試圖以男性的視野與身體,去揣摩女性受到壓迫的恨意與爆發的精神性,探問女權與影像消費主義之間的表裡,從中有層次的討論影像技術與身體政治的辯證,能感受到男性視野的意圖趨近的誠意十足。作品也凸顯過去電影史線性簡化了男性迫害、女性受迫和最終暴力反噬的復仇,這種敘事的架構可能已趨於古典化,至少身為一位生理女性,沒有在這種殺戮下感受到補償的快意,較多的情緒可能是一種被詮釋的靜默尷尬。但這種尷尬與空缺感,也許是影像也企圖浮出的對照感,當代女性面對的困境可能更趨近針刺的凌遲,而且也並非透過殺戮或宰割男性、迫害男性就能得到救贖,並翻轉性別的困境。
那女性要的是什麼?我詢問訪談中的一位女性藝術家,當她選擇進入婚姻與生育時她曾感到猶豫嗎?她認為過去的自己也曾將創作視為生命的唯一,她也很意外自己可以平靜、自然的過度到生命另外的階段,但她在意的是女性創作者在生命的各種叉路,可以自由的有另外一種選擇,不用覺得對未婚、仍堅持創作的女性藝術家感到抱歉。即便創作的速度會被家務拖累,她能從另一種勞動或關係裡獲得新的養分。
她想到,如果藏家再問她同樣的問題「你可以保證妳未來不結婚嗎?」年輕時的她會想證明自己除了藝術什麼都不想要,但現在她會誠懇回答每個人生階段都存在轉機與價值,「我不會只用創作價值來衡量自己的價值,也不會用這樣的價值來衡量其他人。」她開始期待有了孩子後,從廚房到嬰兒房,那些過去禁錮女性身心的場域,是否可能被釋放成為創作的場域與來源,她不會再認為放棄婚姻、選擇創作的女性比較有價值,也不會貶低選擇步入家庭的女性創作者,更不用再表現比男性更強悍來宣稱自己的創作價值,當她「不用再證明什麼」。
張玉音(Yu-Yin Chang)( 338篇 )

文字女工與一位母親,與科技阿宅腦公的跨域聯姻,對於解析科技、科學與藝術等解疆界議題特別熱衷,並致力催化美感教育相關議題報導,與實踐藝術媒體數位轉型的可能。策畫專題〈為何我們逃不出過勞?藝術行政職災自救手冊〉曾獲金鼎獎專題報導獎,並擔任文化部、交通部觀光局指導的「台灣藝術指南」專冊、「台灣藝術指南TAIWAN ART GUIDE」APP研發計畫主持,以及Podcast節目「ARTbience藝術環境音」製作統籌。曾任《典藏.今藝術》企畫編輯、副主編、社團法人台灣視覺藝術協會理事,現為藝術新媒體「典藏ARTouch」總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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