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朋友臉書得知屏東美術館正在舉辦一場展覽,名為「屏東,此曾在:從異國到在地,重讀屏東風景」。策展論述標舉紀實攝影,扣連19世紀末夾雜帝國侵略與商業貿易的一段歷史,反思攝影術對原住民「他者」的觀看與再現,企圖召喚在地主體意識下的真實解讀,如是等等當代藝術策展大論述,請見於美術館官網。
而被用以作為展覽主視覺的,是約翰.湯姆生(John Thomson)的兩幅攝影作品,倫敦威爾康圖書館(Wellcome Library)典藏編號分別為L0055973與L0055977,題名皆作:Lalung, Formosa [Taiwan]. Photograph by John Thomson, 1871.
約翰.湯姆生(John Thomson)於1871年拍攝的《荖濃溪谷》(Lan-long valley)。(© Wellcome Collection, CC BY 4.0)
約翰.湯姆生(John Thomson)於1871年拍攝的《甲仙埔與荖濃間的山溪》(A mountain stream between Kas-sanpo and Laulong.)。(© Wellcome Collection, CC BY 4.0)
148年後,當初湯姆生以玻璃版底片補捉下的台灣地景還是很美,其中人物衣著與漁獵生活依然鮮明。那兩處屬於台灣的山谷或溪流,被以展覽標準字印上「屏東,此曾在」出現在展場主牆、掛軸、網頁刊頭與文宣封面,但問題是,湯姆生這兩張照片的拍攝地點都不在屏東。
文獻部分,1873年湯姆生於皇家地理學會雜誌發表〈福爾摩沙南部紀行〉,同時附上一份簡圖(Sketch map of southern Formosa),其中標示行進路線與當時地名,他們從打狗到府城、再到內門與六龜、再由杉林枋寮折返,1871年的他們沒有踏入今日屏東縣的地界範圍內,當然也沒有拍攝屏東。網路之便,搜尋上述地圖名稱第一筆結果,由里德學院費德廉(Douglas L. Fix)教授建置的影像資料庫就提供了清楚的圖像可供讀者閱覽。湯姆生的《The straits of Malacca, Indo-China and China or Ten Years Travels》一書也以文字細緻描述這次台灣之旅,2002年藍柏(Lambert van der Aalsvoort)的《風中之葉:福爾摩沙見聞錄》已為台灣讀者詳盡還原湯姆生及近代西方旅人的路程,而今年初,網路與書出版社還以《十載遊記》書名出版湯姆生這本著作,這些都不會是難尋的出版品。
「屏東,此曾在:從異國到在地,重讀屏東風景」展覽現場。(攝影/張安毓)
地理定位部分,游永福先生的研究勘正湯姆生簡圖、圖說辨識與前行研究的若干疏漏,也一一證考湯姆生的拍攝地點,上述兩幅作品即拍攝於甲仙白雲仙谷與六龜荖濃里(高雄文獻,5:1,2015.04)。前者,游永福甚至等待卡玫基跟莫拉克颱風過後,重新站立在湯姆生當年站立的岩層上取景拍攝。後者的荖濃溪溪谷雖因當代巨災致使砂石大量堆積、河床墊高、河寬倍增,無法精準定位拍攝位址與高程,但荖濃里的論證亦是確實的。湯姆生應該就站在今日六龜荖濃一帶的河床西側往南拍攝,左右兩側的山稜今日依然未改。朋友轉述,展覽指這張是在屏東高雄交界處的荖濃溪拍的;但無論確切定位何在,都離交界處有一段路程,直線距離也要20公里。
最直接的判斷是地景,不似148年前得攜行沉重器材漫長跋涉、且出發前還會為官府警告的西洋旅人,這就是我們生活其中隨時可以自由前往的台灣地景。湯姆生拍攝的是山區溪谷,畫面左方可見河階台地,河流左右各有山脈夾峙;而作為高雄屏東縣市邊界的,則是出山以後的荖濃溪下游,且已是沖積平原地形。現實中,你必須翻過湯姆生原版底片上,最遠、顏色最淡的那座山,才會看見屏東,且還要再往南行超過10公里,才會抵達縣市邊界。
最直接的判斷是地景,不似148年前得攜行沉重器材漫長跋涉、且出發前還會為官府警告的西洋旅人,這就是我們生活其中隨時可以自由前往的台灣地景。湯姆生拍攝的是山區溪谷,畫面左方可見河階台地,河流左右各有山脈夾峙;而作為高雄屏東縣市邊界的,則是出山以後的荖濃溪下游,且已是沖積平原地形。現實中,你必須翻過湯姆生原版底片上,最遠、顏色最淡的那座山,才會看見屏東,且還要再往南行超過10公里,才會抵達縣市邊界。
「屏東,此曾在:從異國到在地,重讀屏東風景」展覽現場。(攝影/張安毓)
很難理解這樣的展覽失誤為何產生。
最簡單的猜想,策展單位未曾讀過湯姆生也未曾讀過相關研究成果,所以有此失誤;但即便是威爾康圖書館載點上最簡略的題名,也沒有任何線索可以告訴你們這會在高屏交界。而且如果我沒有錯認,策展單位是有湯姆生地圖的,地圖被淡化作為網頁刊頭主視覺的底圖遮蔽了遠山。是的,你們不是不知道湯姆生的路線,那到底是什麼樣的理由,非得將其指認為「屏東,此曾在」。
「屏東,此曾在:從異國到在地,重讀屏東風景」展覽主視覺。(擷取自屏東美術館網站)
又或者「為日軍蒐集侵台情資的法裔美國人李仙得領事」,在官方新聞稿上被指認為「李仙得台灣紀行」一書中的攝影與插圖作者。不知曉其中比如愛德華赤(St. Julien Hugh Edwards,其來台時間與拍攝範圍還早於、廣於湯姆生),而把李仙得(Charles W. Le Gendre)指為攝影師,或許是枝節小事。費德廉曾詳細考訂《台灣紀行》書中收錄圖像的作者身分,或許對於一場當代攝影展來說,過去受僱的攝影師或購入影像的原作者是誰也是小事。李仙得是美國駐廈門領事,而非指涉不詳的「法裔美國人李仙得領事」,更是吹毛求疵的小事。事件次序上,美國的外交官李仙得多次旅行台灣並非「為日軍蒐集侵台情資」,是數年後他辭去廈門領事之職返美途中過境日本,才以其經歷與所知來鼓吹日方出兵、為明治政府謀劃,這當然也是小事。
所有這些小事都讓人感受此展對於歷史與地理的輕忽,甚至是粗暴。假藝術之名,非如此模糊歷史,否則論述無法成立?非如此含混地理,否則屏東無法存在?如果連148年前的荖濃大武壠社群都要編入屏東的在地主體,那到底是誰把誰「他者化」,是誰還在侵略誰。無論作為攝影藝術展覽或歷史影像展覽,這些都不應該。
「屏東,此曾在:從異國到在地,重讀屏東風景」展覽,展出李仙得(Charles W. Le Gendre)《台灣紀行》中的攝影。(攝影/張安毓)
後續的回應與調查:
本文原貼於9月9日個人臉書,當時氣憤難平。藍柏或費德廉如此人物,窮盡半生研究遙遠的台灣,有時人仰馬翻耗費經年,就只為考訂一行圖說、甚至一個詞的真實。湯姆生拍攝位址的證考,威爾康圖書館收藏部主任來過、走過,大英圖書館手稿部哲伍德影像收藏館主任也來過、走過,法國漢學家魏延年(René Vienet)還走了兩次。游永福與這些「外來者」大費周章追索台灣歷史地點的真實,而握有文化權力與行政資源的台灣人,卻努力把歷史弄混、把地理弄混,且言之鑿鑿客觀真實。這是我選擇公開為文的理由。
文章貼出後,9月10日陸續收到屏東縣文化處同仁與承辦人來訊。有必要藉此機會代為申明,官方認知的策展事實:「我們於策展初期便知道湯姆生的路線、未曾到過屏東,因此自展覽文案至志工導覽解說均清楚傳達。」而承辦人也清楚表示,他們並非無心也非故意將歷史與地理弄混,團隊清楚知道湯姆生的路線,且不認為以湯姆生或李仙得開展有何不妥。
值此同時,典藏ARTouch來信邀稿,且編輯部同意協助進行完整現場調查並攝影紀錄。
共計三次來回查核,9月12日編輯部完成調查,確認「屏東,此曾在」展覽現場包括主題牆圖文與作品說明牌,皆無文字說明作為展覽主視覺的湯姆生照片並非於屏東拍攝。出自《台灣紀行》一書之圖像,現場說明牌均只作「李仙得台灣記行」及「國立台灣歷史博物館收藏」標示。上述湯姆生「荖濃溪谷」(L0055977)作品作為展場主題牆設計,亦未見圖說說明;反而是高懸的「甲仙埔與荖濃間的山溪」(L0055973)作品,說明牌上以原題名「Lalung」標示,並以屏東縣地圖表現拍攝位址,該圖被標示於高屏交界且落點完整位於屏東境內。
「屏東,此曾在:從異國到在地,重讀屏東風景」一展中,展覽圖說(承前圖)。(攝影/張安毓)
但文化處同仁回覆並非全然為虛,展覽室現場提供展覽手冊供讀者閱讀。第四頁內文提及:「這張攝影為湯姆生於遊歷札記中所記錄,行經荖濃村時,對村旁蜿蜒、乾枯河床(荖濃溪)地理的描寫。」第十頁內文提及:「此攝影為湯姆生於1871年造訪南台灣期間,於六龜(La-ko-li,今高雄縣西北部)附近所拍攝的山間小徑,他希望藉由此山徑照片,讓讀者對台灣這個『美麗之島』的壯麗景色有一個大致的印象。」
從最外圍的文宣設計、媒體宣傳與參觀者所感受的「屏東,此曾在」,到展出現場的無有說明與屏東地圖標示的「屏東,此曾在」,再到展覽手冊上仍頻頻有誤的內文書寫,我們終於抵達官方來訊說明的「屏東,非此在」。查核過程中所見的模糊、含混、錯置與輕忽,一如最初的策展文本與新聞稿所示。
面對爭議,官方解釋展覽重點並非湯姆生或李仙得,而是六位曾游歷屏東或屏東在地的當代藝術家,並一一列舉藝術家們的長期觀照,無論是反思環境破壞或渴望保留家鄉之美。他們期待藝術家們以攝影、以寫生創作的凝視,帶領觀者繼續探尋屏東這塊土地、深入各個角落。
文章最後,僅以本人給文化處的簡單回覆作結:
阮義忠、王友邦、楊順發與吳政璋的攝影作品都相當傑出,而貴單位照見在地藝術家之舉措也值得讚揚。他們作品的「此曾在」,無須上述「非此在」的作品來彰顯,他們作品的價值,自然也不應因前述歷史照片的去作者與溢出歷史事實的策展言說,而有所減損。再沒有什麼環境破壞,會比把地景的真實歷史都改寫來得徹底;也沒有任何一種家鄉之美、人民之美,會需要以其他家鄉、其他族群的影像才能表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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