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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大皇宮美術館開侖遊戲

巴黎大皇宮美術館開侖遊戲

大皇宮「開侖撞球」展場局部。 © Adagp, Paris 2016 一個沒有文字說明的展覽 為什麼來到美術館…
大皇宮「開侖撞球」展場局部。 © Adagp, Paris 2016
一個沒有文字說明的展覽
為什麼來到美術館裡頭,觀眾總是朝著作品旁邊的文字說明認真研讀,而不是看藝術品?大家都知道藝術品的發生與存在,是一連串奇特的視覺感官過程,但在展覽中,藝術品卻常常被制式地策畫成一種很知性的、很資訊式的文本。除了因為美術館本身有策展立論與典藏研究等學術及文化教育、社會目的和功能以外,究竟,是否也因為我們的視覺思維並不足以餵養我們觀看藝術品時的認知與想像?還是因為,美術館從來沒有給觀眾機會去練習使用視覺的思維能力呢?
今年72歲,卻依然有非常高昂的實驗精神,法國當代最重要的策展人藝術史學者之一的馬爾丹(Jean-Hubert Martin),這次用圖像學(Iconologie)的方法跳脫文字說明歷史的脈絡,試圖藉以超越當代命題式策展的範疇,用作品圖像和作品圖像之間的特徵呼應和視覺的游動,碰撞出新的觀看體驗,開發視覺思維與學習的能力。
為了實現這個連環視覺撞擊的概念,馬爾丹把大皇宮展場路線重塑成一個立體的桌遊遊戲台,造了20座展示牆板,以S型曲徑規畫看展動線,陳列了從各大博物館借來的185件珍奇作品,期許能透過這185件超越年代與地理背景的作品形式的承接,碰撞觀眾的視覺思維。此一舉措,令許多人躍躍欲試,亟欲參與這場全新的觀展經驗。除了入口的引言「這個展覽將會撩動您的視覺力與想像力,進行一場敏感的、趣味的探索之旅」,與一段德國藝術史家瓦爾堡(Aby Warburg)〈記憶圖輯79號〉(Atlas Mnemosyne, planche n°79)的介紹之外,馬爾丹堅決撤除所有觀眾習慣依賴的文字說明,如此一來,整座展場裡完全找不到任何一塊作品說明,這對於熟門熟路的觀眾來說,不禁湧出一股激動情緒:「喔!終於可以不用讀字,總算該好好看作品了!」但同時也讓許多人頓時產生無所適從的煩惱:「咦,真的是這樣嗎?我看到的和我想的,是對的嗎?」對馬爾丹而言,在這個展覽裡,觀眾最需要看到的不是作品名稱和解釋,也不是那些鮮為人知或容易被遺忘的年代與出處,而是作品本身的形象內容。馬爾丹不僅大膽地假設每個觀眾具備基礎鑑賞能力,並且還能體會積極參與藝術研究的樂趣。如此大膽的實驗,時空與地理的想像穿越,動搖了我們的習慣,詰問了何謂流派、何謂藝術觀賞之旅。
19-20世紀巴布亞(Irian Jaya)地區的阿斯瑪特族頭顱,由羽毛、植物編織、貝殼所組成。© Adagp, Paris 2016
法蘭西學院於18世紀的油畫作品《開屏的碧紘公爵》。© Adagp, Paris 2016
圖像推衍圖像,連環碰撞視覺
經過幾個不同展題的選擇,馬爾丹最終選用了撞球術語「開侖撞球」(Carambolage)做為展題。「開侖撞球」是撞球的項目之一,源於18世紀的法國,也叫法式撞球。法式開侖撞球的球台大小與一般球台尺寸一樣,但四面完全封閉沒有球袋口,臺上只有紅、黃、白三顆球,球手用球桿打出母球,讓這顆母球先後撞擊兩顆子球得分。馬爾丹從這個碰撞概念開始,把美術館視為一座實驗遊戲場,並將展覽本身設計成一場開侖遊戲。既然是遊戲,便有規則,且必須跟著線性路徑 一軌一軌走,作品按照預先設計好的骨牌陣式並置,仿照骨牌效應,讓作品推衍作品,作品們遵循著一個明顯的線索:大家一定都記得這個兒時的順口溜吧:「海海海龍王,王王王八蛋,蛋蛋盪鞦韆,韆韆牽牛花,花花花公子」(註1),就像這條順口溜,形成承先啟後的一道鏈條,作品身上的圖像線索成為陳列作品所依循的邏輯,或紋理、或形狀、或畫面裡的元素,每件作品身上都具備其圖像特徵,以承接呼應著前後件作品。這鏈條串著觀眾的眼睛,讓觀眾跟隨自己的直覺,練習相信自己的直觀能力,接受藝術品直接給予的啟發。
圖像的解析-審美-直覺-心理
不論對專業或對非專業的藝術觀賞群眾來說,這都是個非常妙的概念與構想,但實際觀展的情況,是否真能符合期待呢?讓我們走入圖像主題為「乳房」的展間9來看看。
當我們來到展間9,就點選開啟聲音路徑9,這是在為了展覽而做的App裡(註2)所設計的一組聲音路徑,從耳機裡傳出潺潺流水的聲音,做為觀看作品的陪襯。襯著水聲,灰色的牆板展示台上,珍奇美麗的藝術品們安靜地讓燈光照亮著,我們先看到一只乳房形狀的金色酒杯,用一隻蝴蝶停在杯緣的造型做成杯耳,整個杯體的弧度非常美,然後,再看到旁邊是另一只乳房形狀的碗,但這只碗是潔亮光滑的陶瓷燒製成的,碗底的乳頭剔透精巧、透著細緻的反光,安然的被置放在三個公山羊的頭和前腳掌做成的杯座上;接著,在看到一幅畫著一位老人喝著一位少女餵的奶的油畫之前,還會看到一座長著許多乳房的雕塑。花了約莫四、五分鐘的時間來回觀賞、端詳數回之後,視覺連環碰撞似乎很順利地完成了,但我們彷彿不太能信任自己的感覺,我們還是很想知道這是誰畫的、這個瓷碗是哪個年代的、那只酒杯有名字嗎?這時,我們可以到一旁的小平板螢幕前稍做了解。從平板上,我們可以得到三個資訊:作者、題目、年代。從這三個資訊來總結一下,在這個展間裡,我們看到幾件有乳房為圖像特徵的藝術品,它們分別是:據說是以拿破崙的妹妹博爾蓋塞(Pauline Borghèse)的胸型為模子所做的鍍金酒杯;據說也是以瑪麗-安東尼皇后(Marie-Antoinette)自己的胸型做成喝羊奶的瓷碗;畫家巴舍利耶(Jean-Jacques Bachelier)的畫作《羅馬的施捨》(Charité Romaine, 1770),以及大理石的生育女神雕塑(Diane d’Ephèse,古羅馬帝國)。這些包羅萬象且情趣盎然的作品,讓我們滿足了獵奇的好奇心。
巴黎大皇宮美術館開侖遊戲
巴黎大皇宮美術館開侖遊戲
匿名│諷刺畫 木板、油畫 58.8×44.2x6cm 1520-1530 © Adagp, Paris 2016
只不過,若非因為看完展覽後在書裡讀到《羅馬的施捨》這幅畫的故事背景,我並沒有在畫作前面佇足的時間內,聯想到這幅畫描述的是很久以前曾讀到的有名的孝順故事:女兒到監獄裡探望父親,但由於獄卒禁止她帶食物給父親,便餵奶水給父親喝,後來因為父親一直沒有餓死,獄卒才發現女兒孝親的感人事實,而釋放了父親。
然而,很有趣且弔詭的是,正因為展覽把這層孝親故事的背景撤除了,這幅《羅馬的施捨》的圖像才有了更自由的詮釋空間,在沒有附說明的畫作前面,我們直觀地看到了一個描繪著能引起性幻想的情色圖像,圖像呈現一個老男人吸吮年輕女孩裸著豐滿乳房的場景,他們一老一少、很可能是父親與女兒的關係,但卻不讓人覺得猥褻或色情,因為被鐵鍊銬著的老男人雙手合十,且少女的臉龐是非常柔和的神情。我們自由的聯想,並非要褻瀆這個神聖的孝親故事,而是面對圖像中介於奉獻與情色的模糊地帶的特殊行為,我們能還以直接與客觀的眼光去感受。
丹尼爾.斯波艾理Daniel Spoerri│一頓飯的變化 複合媒材 54.5×64.5×16.6cm 1964 © Adagp, Paris 2016
高迪埃.達勾堤Jacques-Fabien Gautier d’Agoty│「解剖學天使」從頸部切開至尾椎的女人的背 彩色版畫 67x50cm 1745 © Adagp, Paris 2016
藝術史的概念並非固定不變
杜象(Marcel Duchamp)說:「是觀看的人成就作品。」(註3)。
藝術史的發展與敘述方法通常沿襲著兩套進程走:時期演化和影響力。我們跟著藝術史,看作品從單純進化到繁複、從古老過渡到古典再進入到巴洛克、從原始世界前進到文明世界。而在創作過程中的藝術家們,往往是反著這套進程走的,為了創造,藝術家們必須回到無序混沌的狀態裡奮力地從中抓出形狀、抓到美。此外,藝術品的影響力也並非隨著藝術品的誕生而生,不似春夏秋冬與冷熱晴雨般緊密相扣的關係,作品是藝術家個人或藝術團體為了回應某個關於創造或再現的問題時,所做出的選擇與承諾,而真正具備影響力的是這一份情感意義。博物館的蒐集、分析與學術研究運作機制,為作品提供一個藝術史的公理性,只是很不幸地,觀眾的庸俗解讀與所謂藝術史的公理性相去甚遠,有時候,他們甚至很難描述出他們收藏藝術品的原因標準,因為收藏常常在無意識或偶然的審美愉悅狀態下發生,且無法清楚解析他們所感知到的圖像。如此一來,學術與庸俗之間的鴻溝,逐漸地吞噬著藝術品的面貌。
為此,「開侖撞球」重現一個「去藝術史脈絡、去展覽空間美學範式」的珍奇屋情境,讓觀眾回到展覽的最雛形狀態,讓映入眼簾與腦海中的不是一個泛意識型態的展覽空間,而是稀奇物件和珍貴文物的藝術品圖像。
註1 法國童謠《三隻小貓》(Trois petits chats)的順口溜部分內容為:「Trois p’tits chats, trois p’tits chats, trois p’tits chats, chats, chats, Chapeau d’ paille,…Marabout, marabout, marabout, bout, bout, Bout d’ ficelle, bout d’ ficelle, bout d’ ficelle, celle, celle, Selle de cheval, …」
註2 展覽的App可事先在家裡下載,或在大廳售票處導覽櫃台設的下載點下載,櫃台處有提供耳內式耳機。App的功能完整,裡面有兩間展廳的展品基本資訊、法國獨立影音工作者伯吉(Jean-Jacques Birgé)製作的背景音樂以及作品互動遊戲。但沒有解釋作品的語音導覽。
註3 Marcel Duchamp, “C’est le regardeur qui fait l’œuvre.”
王馨梨( 3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