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虛空座標:影像與空間的交織

虛空座標:影像與空間的交織

國家攝影文化中心的「虛空之境:當代攝影中的領土與都市凝視」,由策展人赫法耶・蓓朵(Raphaële Bertho)與偕同策展人余白(Hubert Kilian)聯手策畫。借用十七世紀荷蘭虛空畫(Vanitas)的母題——骷髏、枯萎花朵、熄滅蠟燭——作為引子,將其轉譯至當代攝影語境。這裡的「虛空」不再只是對死亡的靜默凝視,而是指向人類活動所留下的廢墟、地景的裂痕,以及現代性與資本主義許諾下的幻象與空洞。展覽嘗試將台灣與法國藝術家的作品並置「對話」,然而,令我好奇的是距離與脈絡的差異,這片遙遠的虛空,在影像之間能夠交織出怎樣新的故事?

展覽開頭以「城市的紋路」對比「山的紋路」,宛如一條路線指引,為觀者打開想像的入口。張志達的作品以鳥瞰視角凝視城市中的交通標線——白色斑馬線、黃色交叉網、彎曲的導引線條——在他鏡頭下,不再只是交通規則的象徵,而被轉化為宛如遊樂場般的視覺遊戲:有節奏、有圖案、有情緒,也暗藏批判。他讓城市中冷峻、功利的控制線條,不再只服務車輛與秩序,而是被挑戰、打破、重新想像,為那些被忽視的空間注入可呼吸的自由。與張志達直指「可見的規則」不同,艾曼紐・布朗(Emmanuelle Blanc)將鏡頭對準自然山體,以「不可見的韻律」與觀者對話。她的影像捕捉岩層在不同時間的疊合、雪的堆積,以及霧氣中若隱若現的山形,將山體內部難以察覺卻持續運動的水流、能量與斷層視覺化,化為自然的「呼吸」與「時間」的證據。同時,這些影像也令人聯想到東方山水畫中以「留白」營造氣韻與流動的意象,以「空」去承載變化與脆弱。在這段對照之中,城市與山體、規則與韻律、可見與不可見,構成了一場彼此映照的凝視練習,也為整個展覽奠下了觀察與再詮釋的基調。

弗雷德里克.德朗格, 《巴黎—德里》系列, 2010-2013, 藝術家授權。(國家攝影文化中心提供)

在「領土:夢之國度」展間中,藝術家艾莉娜・布羅瑟魯斯(Elina Brotherus)與沈昭良的作品形成一場關於觀看姿態的辯證。兩位藝術家皆在畫面中納入人物身影,有時正面、有時背面,延續並反思觀看的傳統。布羅瑟魯斯的影像中,她或突然轉身直視觀者,或緊抱樹木、身體傾斜、面無表情地介入風景,主動質疑觀看的邏輯;而沈昭良則將鏡頭推向城市邊界與基礎設施地帶——工業遺構、公路轉角、港口景觀。畫中人物背對鏡頭,甚至隱沒於霧氣與暮色之中,不再是觀看的主導者,而是被動的見證者。為呼應這種觀看結構,展場以白色霧紗牆塑造出「霧中觀看」的空間經驗。觀者不再是清晰的觀看主體,而是逐步被模糊邊界包圍,置身於一個時明時滅、難以聚焦的視覺場域。這一安排呼應了展間開頭所提及的卡斯帕・大衛・弗里德里希(Caspar David Friedrich)經典之作《霧海上的旅人》——山巔背影的男子象徵著現代主體對自然的凝視與掌控。然而,本展的空間設計卻反其道而行,以幾座白色薄紗牆讓觀者化為「失焦者」,在觀看與被觀看、掌控與迷失、主體與他者之間不斷切換與游移。當影像透過霧紗隱約透出一抹光時,觀者必須主動靠近、調整角度,才能重新對焦並與作品建立聯繫。

沈昭良, 《漂流》 , 2005-2024, 藝術家授權。(國家攝影文化中心提供)

在「領土:人造自然」展間,我們再度穿越一道霧白的網紗,延續前一展區的「霧中觀看」,卻將焦點轉向觀看的條件:風景如何被設計、建構,甚至制度化。列蒂齊亞・勒福爾(Letizia Le Fur)以「窗」作為風景畫的起點意象。她的「窗中風景」看似明亮開放,卻已隱含預設的構圖與距離,揭示觀看本身的被設計性。彭一航則呈現另一種弔詭:海濱、瀑布與林間小徑,從真實體驗轉化為旅館與餐廳牆上的假風景,成為可被消費的視覺格式。正如米切爾在《風景與權力》中所言,風景是一種最富裕的媒介,如同貨幣般流通,既能帶來美的愉悅,也同時是控制與壓迫的符號。(註1)透過作品映照出當代社會如何將自然馴化為服務性的文化存在。塞琳・克拉內(Céline Clanet)則將視線由宏觀轉向微觀。她捨棄壯麗遠景,深入枝葉、昆蟲與腐植質的肌理,以近乎科學攝影的方式探入森林內部。這些影像柔軟、閃爍、近乎詩意,試圖在制度化的觀看中,尋回生命自身難以馴服的韻律。風景因此不只是圖像,而是一種觀看的結構,它是控制,也是慾望的反映。而展間中那片輕盈的霧紗牆,也提醒我們:觀看從不透明,它始終被文化的濾鏡與歷史的編碼所形塑。

艾迪特.魯,《糖果罐》, 2019, 藝術家授權。(國家攝影文化中心提供)

「領土:踏查表象」展間展開一片由圖像與地理交織的想像之地。法國雙人組埃里克・塔布奇(Eric Tabuchi)與內莉・莫尼耶(Nelly Monnier)自 2017 年起推行《自然區域圖集》(Atlas des régions naturelles),踏查法國境內非官方的「自然區域」,記錄那些不屬於建築正典、卻承載地方生活的「無名建築」。在本展中,他們將臺灣地理中心疊映於法國中部,生成虛構卻富想像力的「複寫地圖」與「平行國度」,並以鋁製框架構成可穿行的圖像地景——觀者在「他方台灣」中成為測量者與參與者,穿梭於熟悉與陌異之間。展間四周環繞著姚瑞中的《巨神連線補遺》(2018–2024),影像宛如環形屏障,帶來「舉頭三尺有神明」的臨場感。這些盤據臺灣地景的巨大人造物——佛像、神將、紀念碑、政治標語牆——既是宗教與觀光的標誌,也是視覺權力與地景意識形態的佔領,甚至構成一種「空間殖民」。相比之下,塔布奇與莫尼耶的彩色影像如民族誌,梳理法國鄉間的視覺遺產與庶民美學;姚瑞中的黑白攝影則如冷峻的田野記錄,直指那些看似尋常卻充滿政治與宗教意味的符號。在影像交織中,我們追問:地景由誰建構?那些佔據視野的「巨神」是偶然堆疊,還是文化工程?「家鄉」又如何在觀看中被塑造、記憶與神化?這些問題不僅指向鄉野與信仰,也延伸至城市:在生成與抹除之間,城市如何映照我們的集體記憶?

「虛空之境:當代攝影中的領土與都市凝視」展場一景。(國家攝影文化中心提供)
「虛空之境:當代攝影中的領土與都市凝視」展場一景。(國家攝影文化中心提供)

從展間「都市:擴增實境」步入「都市:水泥哀歌」,彷彿從不斷生成、向外擴張的未來之城,忽然墜入正在崩解的現實廢墟。阿蘭・比布萊克斯(Alain Bublex)、弗雷德里克・德朗格(Frédéric Delangle)與周慶輝,以影像構築出吸納真實與虛構的都市景觀,將城市視為持續變形的有機體;然而在展間「水泥哀歌」中,視線驟然被拉回拆除、破壞與抹去的現場。陳伯義的攝影從桃園眷村延伸至高雄海山社區,直面城市更新下的建築消亡。與之對話的,是亞歷克西亞・費亞斯科(Alexia Fiasco)與艾迪特・魯(Edith Roux),她們踏入同樣即將被抹除的街區,收集瓦礫與殘骸,在其上印刻居民面容。這些看似無用的碎片滲透著記憶重量:骨灰罈被轉化為糖果罐,剝落的壁紙被拼貼成絢麗圖像。儘管「抹去」帶有黑暗意味,作品卻以多彩方式回應,來自拾荒與紀錄的溫柔叩問,既保留了常民生活的肌理,也讓觀者在殘骸中看見色彩與人情。展覽最後以劉文瑄《荒蕪與新生》(2020)收束。影像經切割重組,化為蛋形立體裝置,宛如生命的起源與孕育之所,承載荒蕪記憶。它既像從廢墟中掙脫的新生,也像時間留給空間的種子,靜待發芽。或許「虛空」不再只是終點,而是一種持續展開的過程。

「虛空之境:當代攝影中的領土與都市凝視」展場一景。(國家攝影文化中心提供)

展覽「虛空之境:當代攝影中的領土與都市凝視」的成功之處,在於它沒有將景觀視為被動的背景,而是將其置於流動、破碎與被再書寫的過程中。觀者在展場中穿行,時而被光影牽引,時而被屏霧阻斷,身體經驗與觀看行為被不斷調整與挑戰。策展人以精煉的作品組合與細膩的動線設計,讓有限的藝術家陣容卻能生成跨展間的複調敘事,使作品與作品、展間與展間之間形成持續的辯證與呼應。這場展覽把「虛空」轉化為一個開放的場域——既承載領土破碎與都市失所的現實,也孕含時間、記憶與重生的可能,「虛空」在影像與空間的交織中,不再只是消極的空白,而成為重新定位自我與世界的座標。更重要的是,台灣與法國藝術家的並置,讓不同文化脈絡下的視覺語言得以相互測量與補充:從張志達的城市線條到布朗的山體韻律,從沈昭良的邊界凝視到布羅瑟魯斯的身體介入,再到姚瑞中與塔布奇、莫尼耶之間的地景辯證,以及彭一航、勒福爾、克拉內等藝術家的不同切口。台灣作品多以社會現實與地景權力為切口,法國藝術家則傾向以觀看結構與自然隱喻展開。當這些作品在展場相遇時,呈現的不只是「差異」本身,而是在差異的縫隙中,影像彼此回應,編織出一條跨越疆界的敘事之路。

延伸閱讀|中重塑現實——「漂流(序曲):沈昭良攝影展」


註1 W. J. T. 米切爾(W. J. T. Mitchell),《風景與權力》(Landscape and Power),第二版(芝加哥:芝加哥大學出版社,2002)。

陳斯吟( 1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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