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巴黎」陳景容的孤寂不朽與藝術遷徙

The Years in Paris: Chen Ching-Jung's Solitary Immortality and Art Migration

適逢臺灣超現實繪畫先驅陳景容教授92歲大壽，國立臺北科技大學從今（16日）起至12月29日在濟慶館隆重呈獻「歲月．巴黎─陳景容92歲生日特展」，破天荒首次集結臺灣觀眾耳熟能詳的經典作品《騎士雕像與裸女》，以及初次歸國亮相的《雨後散步》等巴黎當地創作、晚近《紅花一》等新作，展現陳景容對多樣媒材的精熟掌握：油畫、版畫、粉彩畫、銀筆畫、陶瓷畫等，不只有在巴黎獲獎的經典巨作，也囊括了1960年代的靜物版畫，以及2021年的《法國青年》等陶瓷畫，邀請觀眾一同躬逢其盛，一窺大師創作的完整脈絡。

花都巴黎，是世界上最人文薈萃的藝文之都之一，更是臺灣藝術家陳景容數十年來自由揮灑、磨礪畫技的創作淨土，日治時期以降，除了日本帝展以外，巴黎藝術界被臺灣藝術家視為藝術的最高殿堂，陳景容1952年考入師範大學藝術系就讀，受到張義雄、朱德群、陳慧坤、馬白水、孫多慈、廖繼春、袁樞真等諸多恩師的教導與啟發，1960年赴日深造，在武藏野美術大學加入長谷川老師的壁畫社團學習濕壁畫與鑲嵌畫的製作，1963年考入日本東京學藝大學，1965年入學日本東京藝術大學油畫科大學院，專攻壁畫。期間分別向島村三七（Minao Shimamura）及矢橋六郎（Yabashi Rokuro）學習壁畫及鑲嵌畫。1967年東京藝術大學壁畫研究所畢業。他與劉國松、郭豫倫、郭東榮、李芳枝、鄭瓊娟等人是參與第一屆「五月畫會」聯展的重要藝術家。

以同期臺灣重要藝術家劉國松為例，他於1959年參加法國「巴黎青年雙年展」、於1985年《沈山人的呼吸裡》受邀參加法國五月沙龍；恩師張義雄於1974年造訪法國，1980年定居巴黎，陳景容於1975年參加法國巴黎「中華民國現代藝術展覽」聯展，由此可見，巴黎不僅是藝術殿堂，更是當時許多臺灣藝術家集體嚮往的最終試煉。

陳景容從早期在街上替素昧平生的過客繪製肖像，籌措餐費與旅費，到1991年初次在法國置產，生活產生巨大變化。這除了與1980年代臺灣經濟起飛，許多企業主開始有收藏藝術品的需求，讓他累積了足夠積蓄之外，也可以與他在巴黎發展的藝術野心互為例證。

1990年，陳景容以《街燈下》、《夕陽》、《甘蔗田》三幅銅版畫入選法國秋季沙龍；1993年他更是獲選為法國秋季沙龍油畫部會員，次年順理成章，索性在巴黎購置工作室。自此，他年復一年如候鳥般不辭勞苦地在臺北與巴黎畫室之間來回，締造35年創作不輟的雙城黃金歲月。如今，陳景容首度將巴黎畫室的作品全數運回臺灣，結束35年藝術遷徙的璀璨篇章。

國立臺北科技大學將藉此機會，自12月16日至12月29日在濟慶館隆重呈獻「歲月．巴黎─陳景容92歲生日特展」，除了因場地限制不適宜馬賽克鑲嵌畫外，將打破疆界，破天荒首次集結臺灣觀眾耳熟能詳的經典作品《騎士雕像與裸女》，以及初次歸國亮相的《雨後散步》等巴黎當地創作、晚近《紅花一》新作等，展現陳景容對多樣媒材的精熟掌握：油畫、版畫、粉彩畫、銀筆畫、陶瓷畫等，讓觀眾得以一窺其創作的完整脈絡。

2006年的巨幅油彩《雨後散步》是初次歸國亮相的巴黎當地創作之一，畫面中多組人三三兩兩在水岸信步來往，個個身著深色大衣與帽飾，僅有淡淡的橘褐色調與青綠基底之別，連姿態生動活潑的狗，都黑如剪影，畫面右下角的老人背對著觀者，是畫面中唯一的白髮長者，他的姿態與畫面中佔據的位置都使他顯得格外孤寂，彷彿是一名局外的旁觀角色，超越了單純的風景描寫，它更像是一種心靈風景的投射。

經典作品中，最具代表性的即是1999年陳景容獲法國藝術家沙龍油畫銀牌獎，並且因此成為藝術家沙龍永久會員的油畫作品《騎士雕像與裸女》。看似乾淨簡單的室內場景，一名氣色紅潤的裸體女子側坐著，靠在椅背上的手臂墊襯著下巴，氣定神閒地端詳著牛頭骨，兩者彷彿彼此相望，造型典雅又奇特的木桌上尚有溫潤的陶器，而洞開的窗戶毫無窗格與其他任何形式的障蔽，戶外風景因而一覽無遺，卻也因此營造出了超越現實的空間佈局。

仔細比對雕像與建築，原型應為義大利威尼斯的著名地標——聖若望及保祿大教堂（Basilica di San Giovanni e Paolo）以及威尼斯將軍科雷歐尼（Bartolomeo Colleoni）騎著馬的雕像，這並非該場景初次入畫，早在1994年創作的《騎士雕像與教堂》中即可窺見，該畫作於1998年榮獲法國春季沙龍油畫銅牌獎，可以說是讓他隔年創作代表作《騎士雕像與裸女》的催化劑，事實上，騎士雕像是陳景容再三詮釋的題材元素，最早可以追溯至學生時期的石膏塑像訓練，來到歐洲，尤其是義大利之後，親眼看見這些騎士雕像，不再只是畫室裡大量再製的石膏像，而是具有靈光的藝術品本尊，再加上歐洲古老的街景，一切既陌生又熟悉，讓他不禁心有戚戚「景物依舊，人事已非」，這些成為雕像的人物早已離世許久，卻以雕像的形式讓精神象徵永凍封存，豎立在此供藝術家描摹、讓過客瞻仰。

不僅騎士雕像與美術學院的經歷密不可分，就連裸女、牛頭骨都可以追溯到在國立臺灣師範大學（以下簡稱師大）藝術學院記憶，陳景容自1977年起擔任師大美術系及研究所專任教授多年，在學校就有豐富的人體素描訓練，曾經為求完美，素描同一位模特兒四次之多，並在面臨模特兒質疑時笑答：「達文西畫蒙娜麗莎都畫了四年，我畫你才畫四次而已。」而牛頭骨原是他自己埋在土中，經過多次清理之後的素描參考素材，直到住在學校宿舍鬧鬼的經驗，才讓他在1967年《有牛頭的靜物》一畫中，靈機一動，將回寢室看到披在椅背上外套陰森的景象推向極致，一隻袖子空擺放在桌面上，直指牛頭骨，並且將石膏頭像畫在畫面上方的牆面，彷彿從水泥牆面憑空浮出，開啟陳景容森冷的超現實繪畫新局。

回歸《騎士雕像與裸女》的雋永特出，大致可以歸結於畫面中各具深意的三重意象：妙齡女子、牛骨、雕像。代表生命、肉體、現世美好存在的女子，她專注而飽含情感的真摯眼神，以及寧謐自若的微笑，與牛頭骨相對形成生死之映襯，頭骨是「虛空畫」（Vanitas）的典型元素，象徵死亡、時間流逝和生命短暫。因此室內同時見證了女子美好卻不能永駐的紅顏、生命之易腐朽，此赤裸私密的空間氛圍，與室外歷史性的開放宏大景觀背後的不朽精神，又成為一層強烈的對比。陳景容能運用西方古典語彙，表達出高度個人化，同時具有普世性的情感，證明了藝術語言的共通性，締造國際沙龍中一種跨文化的成功典範。他將形而上的孤寂、夢境、時間靜止的意象融入作品。這種古典形式與現代精神的結合，使他的作品超越了單純的再現，具備了深刻的哲學與詩意。

灰藍陰鬱的用色是陳景容創作的另一大特色，一說與其濕壁畫的訓練養成有關，藝術家本人則是在訪問中透露，他體認到自己過人的素描功力是他在美展與沙龍中脫穎而出的重要優勢，而高調的色彩運用稍有不慎就可能弄巧成拙、分散焦點，於是他以低飽和的冷色基調創作，更能夠彰顯物件與空間的明暗。此外，藝術家長年累積的素描，是他能夠平衡古典構圖、寫實筆法與超現實敘事的基礎，因此一幅畫作在最終完成之前，很可能用上多張不同時期的素描作為參考，而這些素材的色彩僅能透過記憶的召喚，或成為情感的詮釋與再現。

圖為陳景容《威尼斯運河的黃昏》。作品以藝術家典型的灰藍與低飽和冷色調構築氛圍，呼應其強調素描基礎與光影明暗的創作方法。畫面中的色彩多依記憶再現，使情感於古典與超現實之間凝聚成獨特的視覺語彙。（陳景容提供）

除了現實上的考量，陳景容的色彩運用也與他的性情與審美密不可分，在訪談中，夫人李蕙珍於受訪時分享，面對外界關於陰冷色彩的提問，他曾以「日本人認為櫻花最美的時刻不在盛開，而在飄零」、「為何大家會覺得在夕陽中談戀愛很浪漫，而不是在日正當中談戀愛？」反詰。

陳景容的審美關注不在生命極度喧鬧繁盛的片刻，而是一種彷彿能使時間停滯，超越古今的平靜，孤寂對他而言是自在、更是超脫。他將超越時空邏輯的複數主體並置於同一畫面中，多重敘事的時空拼接，因而在保全各自寫實的前提之下，達到超現實的畫面營造。作為臺灣超現實主義的先驅，他沒有達利（Salvador Dali）外顯的扭曲與變形，也沒有奇里訶（Giorgio De Chirico）誇張的透視描繪、濃豔色彩與幾乎非人的重組變體，如同《畫室的模特兒》，他讓主角輕輕坐下，身後的廣場或如安靜的壁畫，和諧的超現實未嘗不具有能抗衡荒誕的張力？透過素描乘載的記憶場景切片及拼貼，角色與物件間彼此獨立又相互觀望，營造出強烈的孤獨、靜默與難以名狀的懸置，他巧妙串起不同時間的記憶感知與生命經驗，四兩撥千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