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7年,十歲的隱地(本名柯青華)隨父親從上海來到臺北。從此,廈門街的書房與這座城市,成為了他的生活與文學生涯的主舞臺。少年時,他曾送過煤球,也賣過報紙;而記憶中的臺北,總伴隨街上書攤散發的紙墨香。和同輩文藝青年在少年時期便投入閱讀世界名著不太一樣,隱地形容自己只是個文字迷戀者,「只要紙上有字,我就會讀。」
幼時的他便常待在南昌街和福州路口一家「小人書店」裡,那些連環圖畫的故事,無形地塑造了他的閱讀趣味,日後與余秋雨聊及,竟也發現兩人的童年經驗不謀而合;到了少年時期,則時常徘徊於重慶南路的書店街,把喜愛的書來來回回讀上好幾遍。某日偶然在家中,發現一本由張漱菡主編、收錄1950年代女作家小說的選集《海燕集》,這本書成為隱地最早的文學啟蒙,也引領他一步步踏上出版之路。

文字中的生命與時間
自16歲開始寫作,隱地的創作涵蓋小說、散文、詩與日記,累計超過84部作品,其中包括為人熟知的「人性三書」、「年代五書」和「日記十六書」等。1980年代,他開始小說創作;56歲時,詩成為他的創作主體。在隱地筆下,散文、詩、小說與日記,不僅是文類劃分,也映照著不同年齡、不同心境下的自我觀照。
在隱地自傳《漲潮日》的序言中,白先勇形容其散文為「人情練達即文章」;隱地則認為,散文最講究的是「平順」,簡潔而自有重量;其詩則敏銳捕捉語感與情緒,偶爾流露真情,承載少年時的情懷與生活觀察;而即使原本私密的日記,也能成為觀照個人心緒與社會時局的文學形式。

長達70年的筆耕歲月裡,隱地將生命所見、所感、所思凝聚於文字之中。即便如今視力漸退,書寫與時間仍保持著共生的關係。採訪在廈門街的爾雅書房進行,連同一牆之隔的爾雅出版社,不僅是無數臺灣文學作品的誕生之地,也是他多年來生活與工作的重心所在。視力尚可時,他每日寫作;半夜若有所思,也會立刻起身記下靈感。而完成一本書後,往往會刻意停筆一兩個月,用來校對。對他而言,校對比寫作更能重新雕琢文字,帶來樂趣。「文字本身是奇妙的東西。校對時,調整字句位置,語氣與感覺就會完全不同。」
「很遺憾現在眼睛不好,否則我真想一直寫下去。愈寫愈覺得文字是一種藝術。你寫作、校對得愈辛苦、愈多遍,讀者讀起來就愈輕鬆。」
創辦爾雅,一座臺灣文學的燈塔
1975年,隱地創辦爾雅出版社,與純文學、大地、洪範與九歌並稱為臺灣出版界的「五小」。50年來,爾雅出版了林海音、琦君、齊邦媛;王鼎鈞、白先勇和余秋雨、張曉風、席慕蓉、愛亞、陳義芝等眾多作家的重要作品,特別是白先勇的《臺北人》已有數十種外文譯本,顯然是當今現代文學經典的一座高峰。即便出版環境劇烈變化,潮流不斷更迭,始終穩穩照亮著臺灣文學的前行之路。隱地談到,對他影響甚深的幾位作家中,林海音是其中之一。當年,林海音邀他到《純文學》擔任助理編輯,他正式踏上文學編輯的道路。五年之後,爾雅出版社應運誕生。
爾雅對待作家一向尊重而誠懇:書籍一經印行,便立即支付版稅,從不拖延。這份態度源自於隱地少年時的剪報經驗──他曾見過許多優秀的文章,因作者後來停筆而失傳,他希望至少能為他們留下一本書。「出版對我而言,就像看到一部好電影或小說時,迫不及待想告訴朋友,讓讀者知道這裡有好作品。」

在他看來,創作是耗費心力的勞動,理應受到尊重;而出版社的使命,則在於守護文字的長久生命。他謙虛地表示:「我只是做了份內之事,如果有人因此說我『寬厚』,其實這是從林海音先生身上學到的。」
在爾雅書房的一方桌上,滿滿排列著自家出版的作品,長久以來爾雅不僅出版暢銷作家作品,更願為無名新人付印。長年以來,在隱地的策劃下,爾雅也持續編選年度文學選集:「年度小說選」、「年度詩選」、「年度文學批評選」等;亦創辦「洪醒夫小說獎」,其背後體現了一種超越商業考量的文化深耕。
文學的無用之用
創作是享受,讀稿也是喜悅。隱地形容「尤其當你讀到一篇好稿,那種心頭一亮的快樂,就像春風拂面。當然,也有退稿的時候,那就難免帶些苦澀。」
而出版社的命運,常常成為人們談論的話題。儘管有時會賠錢,但是依然堅持為作家出書,因為這不僅僅是商業行為,更是一種對文學的守護與傳承。爾雅堅持50年,隱地也答不出確切的道理,只說道:「當然,每一個出版社都希望賺錢,這是一定的。但我從來不把利益放在第一位。我考慮是否出版一本書,並非看作者的年齡或知名度,而只注重作品本身的價值,因此涵蓋了老、中、青三代作者,展現出多元的創作視野。」

一本書或許未必暢銷,但若能在某個孤單的夜晚帶給人片刻安慰,「那也就值得了。」隱地說,文學教會人觀察生活、理解人情。在他看來,文學的價值或許就在於「無用之用」,它的力量不在於立即給出答案,而是讓人「看見」:看見世界,也看見他人。當許多人心中苦悶、積鬱無處可洩時,文學恰恰為了這些時刻而存在。
他常想:「如果一條街道上有這樣的書店,玻璃櫥窗裡長久陳列著作家的作品。行人走過,也許會被吸引,忍不住推門進去,隨手翻閱幾頁。一部好書,能在潛移默化間改變人的氣質,拓展人生的境界。」當年,在臺北峨眉街的「文星書店」,人潮川流之間,隱地首次看見自己的新書被陳列在櫥窗裡,那一刻的喜悅令他至今難忘。時光流轉,如今88歲的隱地坐在爾雅書房的大桌旁,因視力退化已難以長時間閱讀與寫作,這是他內心最大的苦惱。然而,只要想到此生有書相伴,雖當下蹉跎於如昏暗夜色的視覺中,仍能微笑以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