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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霽天青.小院花開 畫家董小蕙側寫

雨霽天青.小院花開 畫家董小蕙側寫

Clear Skies After a Shower, A Garden in Full Bloom Dong Shaw-hwei Artist Profile

藝術家董小蕙風格鮮明的創作體系,奠基於生活的細微觀照與自律。本文通過藝術研究工作者巴東對藝術家配偶董小蕙的觀察,描述其性情、興趣、生活模式以及創作態度等面向,供外界更深入理解董小蕙追尋藝術的自我實踐過程。

就一位從事藝術研究的專業人士來說,要對其藝術家配偶做一些論述,則不免有其立場上的為難。若是評價高,不免有公信力方面的質疑。若說她有諸多創作上的缺失,那又不免矯情,也違背事實。因為當一位藝術家實踐了他的自我,並建立了自己的藝術創作體系,那他就是無懈可擊的。我認為董小蕙就是這樣的一位藝術家,但是這過程中需要多少條件的配合?真是談何容易。因此以下的論述,可視為是一篇個人主觀經驗的敘述,庶幾留下一頁供世人參考的記錄,於此則不必有各人喜好偏頗上的爭議,故名之曰「側寫」。

董小蕙,《鴿》,油彩畫布,60.5×72.5 cm,2003。(董小蕙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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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畫家相識之初,雖然知道她很有作畫天分,也很用功,一直是名列前茅的好學生,但我一向認為成績好未必代表才華優異,因此並不認為她的繪畫天賦一定比我高明。學藝術這一行的人都自視甚高,也都希望走「創作」路線,因為唯有創作才是實踐自我的最佳途徑。但因生活所需,總不能二人都做浪漫的藝術家,至少一人要工作有收入。於是我進入博物館任職,她辭去了專任教職,做一位專業畫家。然而不久之後,我立即發現她和我之間差異很大。除了工作本身,我在生活方面是很疏略的人,她卻在一切事物上都是井然有序,且鉅細靡遺。她的書桌永遠乾淨整齊,所有物品都必需歸定位,而我的書桌則是永遠亂七八糟(雖然我的文字論述很有條理),由是我知道她有些強迫症的傾向。

她的性格安靜,內向,不喜歡外出面對人群(這應該也有些自閉)。她的生活非常規律、簡單,與人相處時,明理,真誠,端莊,也善良。她的綜合學習能力很強,無論觀察、吸收、理解、消化,以及深入體悟方面都遠過常人。她的創作理念非常古典,不太受藝術主流的風尚所影響。作畫的時候非常專注,因此常不許我在畫室逗留以免打擾她。她的繪畫一方面很有女性抒情清麗的特質,但另一方面又有著很強的組織結構張力。這是女性畫家很少見的能力,甚至也非男性畫家所能企及,所以她很有氣魄,能畫出巨幅的聯屏大畫。

董小蕙,《老院子抽象素描研究I-IV》,鉛筆紙本,20×14 cm,2005-06。(董小蕙提供)

除了繪畫創作,小蕙的興趣十分多元,她幾乎對所有與美感有關的事物都樂於上手操作。例如手揑陶、木刻版畫、線刻銅版畫、綉花、縫紉、攝影、種花養草、烹調烘焙、空間設計…等,多樣的勞作經驗,提供不同的手眼感知,她自得其樂,並且將感受融入到畫面裏。說來令人難以置信,她曾花大量時間縫製茶杯墊,還綉上花飾,又揑製了不少陶器;我問她何以如此,畫畫之餘不是應該多休息嗎?她說綉花對她來說就是放鬆休息,而經過自己雙手揑陶坏、施釉、燒製成形後,這些經驗可以使她在畫面中畫出一只更有實感的茶杯。其它如木刻、手工縫紉等,她認為也可提供給她更多的耐力與手勁,有助於筆觸線條的深度體現。由是我深知,她真夠資格稱作是一位天生的藝術家。

此外她的文筆很好,極喜歡音樂、詩文和書法。她有許多筆記,寫下了許多作畫感想,遣詞用句雋永流暢,平易近人而不藻華飾,且一氣呵成,幾乎沒什麼修改(不像我寫文章,看來文筆通順,實則不知修改了多少遍)。因此我常摘錄她的畫語心得,做為發表引首之用。另外她有無數的繪畫手稿,尤其是製作大畫時一定會先作許多草圖,實際上她更是一位研究型的藝術家。

董小蕙,《樂道圖 I-II》雙連作,油彩畫布,194×112 cm×2,2011。(董小蕙提供)

小蕙在2000年前後,以印象派風格所畫的老院子,那些畫面上透明亮麗的光影色彩,已讓我知道我的繪畫資質根本不能望其項背。其後她所創作的各系列作品,其內容之豐富也都令我詫異動容。2011年她製作了巨幅《樂道圖》雙連作,那種氣魄和造型張力,不但足以成一家之言,也達到了今人所不知的創作高度。2013年她又製作了老院子巨幅四聯屏《麗日微風》,至此她個人龐大的藝術創作體系已全部建構而成,我也一面倒地完全服膺於她的藝術創作能量。

或許因為用功過勤的原因,2015年小蕙不幸發現罹患重疾,這無疑是其人生無比巨大的打擊。治療期間她手腳麻木,甚至於無法提筆寫字,更不用說作畫了。然而她所表現出的堅毅和勇敢,真是令我自嘆不如。我眼見她為了找回自己的手感,像小學生一樣試著用鉛筆抄書,那歪歪斜斜的字跡令人心酸,也令人敬佩。這些年來她的病情一再反覆復發,使她受盡了無法為外人道的身心折磨,也讓我們同理地體悟到,這世上常有許多人在各自受苦。然而令人驚訝的是,小蕙不但奇蹟式的挺過多次磨難,而她的藝術創作能量竟然也絲毫未減,我想這也許是藝術的力量支撐她走到今天。不過這裡也要做一些說明,小蕙一直認為藝術是一種修行,她從來沒有想要在藝術舞台上有什麼風光的作為,更沒有什麼挑戰巔峰的抱負,她只是認真投入自己喜歡做的事,如能因此在世上傳播一些善或美的訊息,那已是她最大的福報。

董小蕙,《老院子—麗日微風》,油彩畫布,194×112 cm×4,2013。(董小蕙提供)

2017年11月,董小蕙在台北史博館國家畫廊舉行大型個展,展出各時期作品250餘件,共計包括「靜物」、「水彩」、「濃蔭」、「黑白」、「倣古」、「抽象」等10個不同的風格系列,其體量規模之龐大,恐怕超過一般人所能想像。當然規模大未必代表品質好,但這10個畫風系列都各有深厚的內涵底蘊,絕無灌水的成分。即以「抽象」系列為例,作品經由變形、省略、簡化、解構、符號等演化過程之展示,實際上是一種造型研究的成果。畫家於此著力甚深,甚至於曾在台北市立教育大學藝術研究所開過「抽象專題研究」的課程,只是少有人知。

迄今為止,小蕙甚至還有一些畫風系列從未發表。由是可知,她的創作力實在驚人。也由於2017這次展覽的機緣,使畫家和20年未聯繫的王哲雄老師重逢。預展時,王老師剛好來到會場,看到如許大的體量規模,驚詫之餘對我說,「你回去告知小蕙,下週展覽開幕時我要上台致詞,請我講話我要講,若不請我講話,我也一定要上台講」。慚愧之餘,師生二人遂得以相聚。

王老師對小蕙評價很高,但有幾點觀察讓我頗感訝異,第一,他認為小蕙將來在藝術史上一定會有其定位,甚至直指她的藝術成就在常玉之上。我雖然也認同他的看法,但畢竟只是單方面的自我觀察,不足與外人道,也避免有過於自我膨脹之嫌。其二,他認為小蕙的作品中有一種「不刻意」的特質,沒有想要表現什麼特別的創意企圖。我的解讀是這就如同她的小院子,沒有刻意地維護經營,卻出現許多隨興生長的自然意趣。這使我想起小蕙曾對一些年輕藝術家的建議,她說不要老想著「創作」,多花一點時間去欣賞與感受會更有助益。

第三,王老師特別強調小蕙畫作中的光線,那不但是一種真實生動的存在,也是畫面的巧妙結構元素,他說「所以不用懷疑,那就是畫家要表現的創作內容」。這些觀察深入細緻,非一般論述所能見,由是不禁對王老師有知遇的感佩。實際上就我的理解,小蕙在多年前就已經徹底消化印象派的光線色彩,這使她解決了在平面中表現空間光影的難題,也成為她日後創作的重要基石。曾經有人說,小蕙的創作模倣了常玉與王懷慶,但實際上三者是完全不同的創作理念。這裡牽涉到複雜的美學問題,在此無暇細說,但我可以簡單做一個區隔,以說明他們之間的差異。常玉的創作是有感覺的「符號」,王懷慶的創作是有感知的「造型」,董小蕙畫的則是有感受的「生活」。

董小蕙,《靜日午後—金蓮草》,油彩畫布,130×97 cm,2016。(董小蕙提供)

我很欣然見到小蕙能有機會實踐她的自我。我注意到古今中外有許多性靈的女子,雖然才慧過人,但往往受到殘酷命運的制約,尤其無法得到身邊人的理解與支持,有時甚至還會較勁打壓。我在世間也常見很有才華的男性卻心眼很小,有時妒心還超過女性(真是不可思議),終不能更上層樓而每況愈下,更不用說平庸又不自知的男人了;無怪乎唐代才女魚玄機曾說「易得無價寶,難得有情郎」。(千萬不要誤會筆者在自我陶醉,只是為這些女性的際遇深感疼惜而已)。

小蕙描繪台灣日式平房景觀的老院子畫風系列,是1950、60年代人們共同的生活記憶,她的作品為一個時代留下了一頁註記。就我個人而言,老院子是幼時生活中不可磨滅的記憶,這些作品使我對那段歲月靜好的日子得到了心靈的歸屬,因此無論於公於私,我都對她深為感激。人生很短,年輕的時候不能體悟,而未來的事不可預知,我想每個人都應該學習感恩與珍惜,就像畫家這一路走來的初心與感悟。

巴東( 2篇 )

前國立歷史播物館研究員兼展覽組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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