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為起始，亦為歸返——重探李元佳的創作宇宙

點為萬物的開始
亦為終止
若你能真正理解它
你將真切地感受到宇宙美好的生命
和你存在的價值

— 李元佳（註1）

在空白之中落下一點，既像是書寫的開始，也可視為靜默的停頓。李元佳（1929-1994）反覆探索著這樣的起始與終止：一個幾近微小、卻蘊含無限延展可能的圓點。它不只是形式語彙，更是一種觀看世界、安放自身的位置。李元佳以「點」為核心，展開一條跨越地域、媒材與制度的創作軌跡；從戰後臺灣的畫室出發，經由歐洲前衛藝術的流動現場，最終抵達英國北方鄉間的自築美術館，李元佳的創作始終在移動中生成，在遠離中心的過程中積聚力量。

在戰後華人現代藝術的版圖中，李元佳始終是一個難以被歸類、卻無法忽視的名字。他既是臺灣現代繪畫運動的先行者，也是歐洲前衛藝術網絡中的關鍵節點；既投入高度內省、近乎冥想的抽象創作，也積極投身公共性的藝術實踐與社群建構。文心藝所現正展出的「Li Yuan Chia 李元佳個展」，正是在這樣多重身分與流動經驗的交會之處，重新檢視其藝術實踐所蘊含的思想厚度與當代意義。

值得一提的還有，這是文心藝所成立以來首度呈現的華人藝術家展覽，展品係由主理人葉曉甄多年來於世界各地蒐羅而來，匯集藝術家於1950年代至1990年代，橫跨臺北、波隆那、倫敦以及坎布里亞等四個生命與創作階段的作品與檔案文獻，並由獨立策展人游崴擔任本展策展人。葉曉甄表示，自己對於李元佳的生命經驗有很深的觸動，其創作風格也極為貼合自己偏好的極簡美學，李元佳的作品更是她所收藏的華人藝術家當中最為完整的一位。然而，李元佳在1960年代初期前往歐洲之後便長居海外直至終老，加之潛心探索藝術而未與昔日臺灣畫友保持往來，使其先鋒性創作逐漸淡出亞洲現代藝術的主流敘事，因此特意安排與「2025臺北雙年展」同檔期呈現本次展覽，邀請大眾重新走近一位難以歸類、卻以其靜定而堅韌的姿態，持續擴展藝術邊界的創作者。

李元佳的創作範疇廣泛，含括水墨、油彩、淺浮雕、攝影版畫、錄像、掛毯、複合媒材，乃至行動藝術與出版實踐，展現其跨媒材、跨領域的全才樣貌，亦反映出其對世界始終保持開放、探究與實驗的精神狀態。而在個人創作之外，坐落於英國坎布里亞郡（Cumbria）的「李元佳美術館」（LYC Museum and Art Gallery）則是另一條重要的實踐路徑，在他主理的十年間呈現逾300位藝術家的作品，可謂英國現當代藝術發展進程中不容忽視的孵化器。

游崴指出，本次策展的核心概念在於凸顯李元佳於1960、70年代的重要轉折——「點」這一母題，如何從早期充滿繪畫性與筆觸感的元素，逐步轉化為具有幾何秩序的形式，並進一步延伸為具互動性的物件。因此，展品並未依循嚴謹的編年方式排序，而是透過文心藝術基金會的藏品，具體而微地呈現其不同時期在觀念與形式上的轉折與遞進。終其一生，李元佳不僅跨越了地理與文化的疆界，也不斷跨越創作概念與實踐之間的界限。

從一點出發：跨越地域的創作起始

在臺北嶄露頭角的李元佳，1929年生於廣西、1949年隨國民政府遷居臺灣，受到李仲生現代藝術觀念的啟發，強調探索個人語彙的獨立與突破，並與畫室同儕於1956年共同創立「東方畫會」，成為臺灣戰後第一波現代繪畫運動的先鋒。展場中呈現的1950年代晚期作品，帶有嫻熟的傳統筆墨韻味，同時融合抽象表現的語彙，已清楚流露出其從形式走向觀念、由表現轉向思辨的創作傾向。同時，他亦開始從傳統卷軸、冊頁形式當中置入簡逸墨點，探索畫面中「有」與「無」的相生關係，以及整體結構的張力與平衡。

其後，李元佳獲得義大利知名設計師迪諾．嘉維拉（Dino Gavina）的高度賞識，並在其協助下於戒嚴時期順利遠赴歐洲。1961年，他參與前衛藝術運動「龐圖」（Il Punto），更加確立以「點」作為核心創作概念，並多以黑、紅、金、白四色為主，分別象徵「始與終、血液與生命、高貴、純粹」。相較於之前傾向抽象表現主義的直覺式、情緒抒發的創作形式，李元佳在此時的作品轉而從哲學與精神層面的思索出發，畫面語言亦隨之趨於高度凝鍊與簡潔。

他在翌年移居波隆那，並居住於迪諾．嘉維拉的家具工廠內，得以親炙現代設計美學的簡約精神，同時便於運用隨手可得的工業材料進行實驗，該時期的淺浮雕作品，正反映其由二維繪畫邁向空間物件構成的重要轉向，不再受限於畫筆與平面載體。

點的轉化：從繪畫形式到參與實踐

1965年，李元佳受邀參加倫敦信號藝廊（Signals Gallery）「探測之二」（Soundings Two）聯展，隔年再以「3+1」聯展亮相。信號藝廊由Paul Keeler與David Medalla等人主理，致力於引介歐美主流敘事之外的實驗性創作，呈現來自不同文化背景藝術家所交織出的前衛能量。李元佳起初因「逃離紅色中國的第一批抽象藝術家」這樣帶有異國想像的標籤而受到矚目，然而，對於歷經戰亂、遷徙與流離的藝術家而言，國族認同本就複雜難解，將自身視為世界公民、世界主義者，並以不受框限的抽象創作回應對自由的渴望，成為他們共同的精神出口。

1967年，李元佳移居英國倫敦，隔年與里森藝廊（Lisson Gallery）建立合作關係，接連舉辦三次個展。1968年於「宇宙複數版」（Cosmic Multiples）展覽中，他推出可量產的「宇宙點複數版」（Cosmic Point Multiples）訂製作品，讓觀者能在金屬板上自由排列黑、白、紅、金四色磁鐵物件，以更為親民的價格推動藝術民主化，是英國最早實踐複數版藝術概念的先驅之一。1969年的「金色月亮展」（Golden Moon Show），則在延續「點」的探索之餘，回應人類首度登月的時代背景，使其作品得以從科學、哲學與宇宙觀等多重層次被重新詮釋。

1970年，李元佳參與倫敦當代藝術中心「玩耍軌道」（Play Orbit）聯展，進一步發展出「玩具藝術」（toyart）概念，透過可被操作與遊玩的形式，鬆動藝術作為精英文化的既定印象，並推動藝術參與的民主化。整體而言，李元佳待在倫敦的時期雖不算漫長，卻是關鍵的過渡階段——他從早期偏向冥想與精神性的抽象狀態，逐步走向貼近日常、充滿變動與互動的實踐方向，創作形式亦呈現出由繪畫式、幾何式至參與式的清晰軌跡。值此同時，李元佳亦開始自學攝影與英文詩作，並將兩者融入既有的圓點創作，使「點」逐漸脫離單一構圖元素，轉而成為自由流動的思想載體。

歸返於留白之中：宇宙、生活與社群

李元佳鮮明而前衛的創作，使其被納入英國現代藝術發展脈絡，然而他卻選擇主動遠離體制中心，展現出強烈的獨立意識與去中心化的創作姿態。1969年，他移居坎布里亞郡，親手改建向藝術家友人暨鄰居 Winifred Nicholson 購得的舊農舍，逐步打造出「李元佳美術館」，並以影像紀錄自力營建的過程，體現其將生活、環境與創作合而為一的「自我檔案化」意識。儘管生活條件清簡甚至刻苦，其藝術實踐卻懷抱深刻的公共性與理想性，深具大愛思想；美術館於1972年開放後，直至1983年關閉的十年之間成為年輕藝術家發表作品、交流思想的重要場域，亦經常舉辦詩歌朗誦、音樂會、工作坊與兒童遊戲室，構築出一個形式不設限、充滿可能性的參與式藝術空間。對於美術館的營運，李元佳曾在日記〈總體方針與未來計畫〉寫到：「鼓勵每個人不僅要關注、欣賞所有新的藝術形式，更要開始去表達自己，去開發自己與生俱來的特質，讓藝術實實在在地成為每日生活的一部分，而不只是存在於美術館或畫廊裡的東西。（註2）」

與此同時，李元佳持續發展具有觸覺性與互動性的「宇宙點」浮雕，以及帶有象徵意味的圖騰式繪畫。進入1990年代，在結束美術館營運、得以從繁重勞務當中抽身的李元佳重新專注於個人創作，展開一系列手工上彩的攝影作品，取材多為日常物件與自然景觀。黑白影像呼應其早期水墨精神，而後加諸的色彩則營造出抒情、憂鬱且帶有神祕氣息的氛圍，映照出藝術家生命晚年的內省狀態。

儘管李元佳遠離藝術圈與市場機制的主流位置，卻在藝術家與社群組織者之間完成了一次深刻的角色轉換，持續觸發更多人對藝術的參與和想像。在1989年，李元佳參與「另一個故事：英國戰後亞非藝術家」展覽（The Other Story: Afro-Asian Artists in Post-War Britain），在英國黑色藝術運動（British Black Arts Movement, BAM）的語境被重新定位為離散藝術家，使其身分與作品獲得新詮釋。這樣的再次審視，將其自原生的國族框架解放而出，進一步突顯他長年游移於文化、地域與制度邊界之間的創作姿態。極簡而節制的李元佳，將自我凝鍊得極其微小，猶如近乎空無的畫面中幾枚靜靜存在的圓點，而大片留白所構築的，則是一片廣袤無垠的宇宙，使每一位觀者都能在其中投射自身，找到屬於自己的位置。

在今日重新回望李元佳的創作與實踐，不僅是一次藝術史的補寫，更是一場關於如何生活、如何與世界共處的提問。他以「點」為起點，開展出跨越文化、媒材與制度的行動軌跡，提醒我們藝術不僅存在於作品之中，也存在於關係的生成、空間的開放，以及對他者的持續邀請之中。文心藝所的此次展出，正是一次將被邊緣化的先鋒重新帶回視野核心的重要契機，也讓李元佳那份堅定而不失溫暖的理想主義，在當代語境中再次發聲。

註1：引用自葉樹芬，〈世界主義也不能及的烏托邦 李元佳的跨境拾遺錄〉，第18頁，《觀．點—李元佳回顧展》第一冊。臺北：臺北市立美術館，2015。
註2：同上，第66頁。

Li Yuan Chia 李元佳個展

日期：2025.09.13 – 2026.01.18
時間：週三至週一 10:30 – 18:30（週二公休）
地點：文心藝所 Winsing Art Place（臺北市內湖區民權東路六段180巷10弄6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