繪畫上,自古即不乏水邊景象之描繪。無論是以無數墨線強而有力地表現蜿蜒起伏的水流,或是取撞擊岩石之水變換方向並延伸而去的瞬間,於種種水流的表現上,盡顯諸位畫家的功力巧思。此外,即便在描繪寧靜水邊風景的作品中,水面的表情亦因著色彩之有無或波紋之多寡而有所不同。再則,所描繪的情景,也涵蓋了「胸中的水邊」以至「實際的風景」,範圍相當廣泛。
在大和文華館座落的山丘旁,有一座早在古代《日本書紀》中即已登場的菅原池(通稱「蛙股池」),為花開鳥鳴的文華苑更增添了情趣。這場展覽正是在能同時欣賞實際自然景致的大和文華館內,循著以水邊為描繪主題的日本繪畫作品,追尋水流表現或水邊風景的描繪變化。以下即按展覽內容帶讀者一觀描繪水邊景致的日本繪畫。
水之力:瀑布、波浪、水花

首先值得注目的,是描繪水勢奔騰的作品。〈松梅佳處圖〉(圖1)是為了紀念被命名為「梅龍」的書齋所創作的室町時代作品。從畫面右側伸出的梅樹,被畫成猶如龍一般蜿蜒扭曲的姿態;其後方,則見水流自高處傾瀉而下,激濺飛散的水花一層又一層地延伸而上。

據信約製作於下一個世代的〈奔湍圖〉(圖2)中,則畫出了流經深山的強勁溪流:只見多道粗、細不同的墨線並行描繪,表現出厚實的水流。畫幅左下雖鈐有「元信」印,然一般認為此非出於狩野元信本人,而是其得意門生之作。據悉,此畫曾為稀世美術品收藏家原三溪之舊藏,也是他十分鍾愛的一件作品。那彷彿能從畫中聽見水聲的強勁水流表現,似乎也深深吸引了原三溪。

畫僧雪村周繼主要活動於關東周邊地區,其〈花鳥圖屏風〉右隻(圖3)描繪初春之情景,可以看到山茶、梅花等在寒冷時節綻放的花朵。也許是融雪化成的水,從畫面右側奔流而來,並在撞上岩石後反彈飛濺,其浪頭猶如觸手般細長伸展,成了雪村周繼作品特有之型態。描繪波形時,在某種程度上有固定的模式可供遵循,雪村周繼大概也曾見過如〈松梅佳處圖〉這類較早的作品。但他並不拘泥於既有的型態,而是以拉長而延展的形態來表現浪頭,給人一種猶如將富有動感的瞬間給凝止下來的強烈印象。

雪村周繼的這種波浪表現,亦見於〈呂洞賓圖〉(圖4)。在此幅描繪仙人騎乘於龍頭的作品中,獨特的波浪畫法也進一步強化了人們對於呂洞賓超凡力量的印象。
濱水之名勝
許多以名勝聞名的風景秀麗之地,往往都有河川、湖泊等水景。在〈伊勢物語圖屏風〉(大和文華館藏)中,即繪有「八橋」和「布引瀑布」兩處名勝。前者因架有多座橋梁而得名(其於畫中多被描繪成呈折曲蜿蜒之橋),《伊勢物語》的主人公正是見到在此盛開的燕子花(日本鳶尾)而吟詠和歌。後者則以瀑布名勝聞名至今,《伊勢物語》中也出現了主人公們造訪參觀此地的場面。屏風以金地背景搭配濃豔設色,成功描繪出平安貴族的優雅旅途;群青色的水面,映襯出燕子花的白色花朵和飛瀑濺起的白色水花,更見優美動人。

出自江戶時代後期吉田元陳之手的〈南都八景圖帖〉,乃是援引「瀟湘八景」之典故,將南都(即奈良)八處美景之地取為「南都八景」並轉為圖畫的作品,其中也包含猿澤池(圖5)、佐保川(圖6)等水邊的風景。猿澤池位於興福寺附近,至今猶能得見。平日湖面多半平靜無波,但圖中的池面上卻繪有曲線,似欲表現月夜下神祕的景象。

佐保川同樣是現今仍能在奈良見到的河川,圖中描繪的是螢火蟲飛舞其上的樣子。江水被畫成極度蜿蜒的形狀,水面上亦畫有幾道符合其彎曲之形的曲線。展場上亦展出狩野榮信的〈南都八景圖帖〉(大和文華館藏)。希望大家在參觀展覽時,能同時感受到其與吉田元陳的不同之處。
文人所在之地

接下來,則要看看那些熟悉中國繪畫和漢詩並將其內化的所謂「文人畫家」之作,以及描繪文人形象的繪畫。岡田半江活躍於江戶後期的大坂(阪),其於〈秋溪訪友圖〉(圖7)中,描繪了友人乘著小舟前往拜訪濱水而居的文人之場景。文人的住所緊鄰著高聳的山崖而建,圍繞宅邸的竹籬大門朝著水邊的方向開設。作畫者岡田半江曾住在大坂(阪)的淀川河畔,因此,畫中所描繪的濱水而居之文人形象,或許亦可視為岡田半江自身形象之投射。

岡田半江與諸多文化界人士都有往來,其中也包括當時以文人畫家身分而聞名的浦上春琴。浦上春琴亦經常描繪文人所居的水邊之景,〈秋景山水圖〉(圖8)即為其一。此圖中,文人正坐在建於且突出水面上方的草蓭窗邊讀書;前景的樹葉已染為紅色,顯示季節正值秋天。浦上春琴雖以京都為主要活動地,但委託其創作者,不僅限於京都,亦廣至全國各地,享有極高的聲譽。他曾出版畫論著作《論畫詩》,從中可看出其係以傳統的「胸中丘壑」觀念為理想。〈秋景山水圖〉中景的山,被描繪成彷彿不斷隆起、蓬鬆堆疊的形態,此乃浦上春琴作品中常見的特色造型,也或許是他胸中所孕育的山巒在畫面上的生動展現。

浦上春琴在出版《論畫詩》的隔年,又出版了《續論畫詩》,並由本身亦著有畫論書的文人畫家中林竹洞為其撰寫跋文。中林竹洞〈夏山飛瀑圖〉(圖9)的落款記有天保十二年(1841)之干支,推測此可能是他在京都展開隱居生活後的作品。畫中可以見到渡橋的文人,畫作深處誠如中林竹洞自身題詞之所述,有瀑布奔流而下。全作僅以墨色描繪,水流則透過留白的紙面來呈現。

類似的表現,亦見於與中林竹洞既為同鄉、亦為友人的山本梅逸之〈高士觀瀑圖〉(圖10)。畫中流經觀瀑文人附近的河水,以留白的方式呈現,見於水面間隙的岩石描繪,則加強了水流的立體感和深度。中林竹洞的〈夏山飛瀑圖〉和山本梅逸的〈高士觀瀑圖〉,在水流的畫法以及以水墨為主要媒材等方面,雖具有共同點,但中林竹洞以點畫為主,營造出潮濕、朦朧的空氣感;相較之下,山本梅逸則以清晰的筆觸描繪樹木和岩石等,予人清爽的印象。兩者整體給人的印象,有著明顯的差異。
與世界接軌的海

江戶時代後期,也開始出現以西方的舶載畫或書籍為基礎從事繪畫創作的人物,例如,使用自製油畫顏料於畫絹上作畫的司馬江漢或亞歐堂田善等畫師。司馬江漢起初學習狩野派等傳統日本繪畫技法,也曾創作過浮世繪,但後來轉而使用油畫顏料來繪製西洋畫。其〈七里濱圖〉(圖11)描繪一處大幅彎曲的海岸景觀。畫中由前景沙灘上的兩名漁夫,經過中景的江之島,再到遠景的富士山,形成吸引人們視線的結構。海面上有著從深藍到淺藍的漸層變化,巧妙地表現出隨著水的深度或光線照射方式而變化的色調;浪頭上則塗上厚厚的白色顏料,表現水泡飛濺的模樣。此外,從前景到遠景這種強調遠近透視感的表現,也讓人感受到畫家對於寫實性的高度意識。在司馬江漢的作品中,不僅能見到如上述般有別於當時一般日本繪畫的表現,以及不使用礦石顏料而改採油畫顏料的技法翻新,也讓人看到了日本式的表現與西洋式的表現彷彿在畫面中相互角力的樣貌。

另一方面,荒木如元的〈荷蘭海港圖〉(圖12)據信是畫在西洋畫常用的麻布畫布上,可見畫家對西洋繪畫技術有著相對正確的理解。荒木如元出身長崎,即當時與荷蘭等國家進行貿易的據點,在容易看到舶載畫的環境中成長,並曾向在長崎繪製正統西洋畫的早期畫家若杉五十八學習。〈荷蘭海港圖〉中所描繪的騎馬人物,在造型上與德國銅版畫的騎馬人物屬於同型,由此可知荒木如元參考了銅版畫。雖說現階段尚無法確認,但由於畫中不僅人物的服裝細節精緻,帆船和建築物的描繪亦相當精密,因此可以推測其他部分也可能參考臨摹了西方版畫。或因如此,整體構圖多少給人一種拼湊、略顯散漫的印象,然而幻想的世界觀以及紅、藍、綠、黃等鮮豔色彩,仍傳達出愉快的印象。此外,各部分之細節表現,據信是透過摹寫某些原作而得以成功地表現,雖不若司馬江漢的作品那般具有動感,仍成為了一件值得喜愛的小品。
這回涉及描繪水邊的繪畫作品,是在大和文華館的藏品外,又加入數件滋賀縣立琵琶湖文化館的收藏。自然中的水總是搖曳不定,不斷改變形態,很難以造形來加以捕捉。但在繪畫中尋找畫家們各自精心描繪的水之形態,是很愉快的經驗。此外,從繪畫中探尋從「胸中的水邊」以至「實際的風景」此般題材上的轉變,也能感受到水邊繪畫的時代性吧。
特別企畫展「描繪水邊」
日本大和文華館│2025/11/14-12/25
原文載於《典藏.古美術》399期〈描繪水邊的繪畫──從日本大和文華館「描繪水邊」展開始〉,作者:仁方越洪輝(日本大和文華館學藝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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