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表演者(performer)」的回顧展該如何呈現?最直覺的想法,或許是將過往演出片段重新組織成錄像裝置,搭配劇本手稿、演出道具、劇服等文獻物件展出。這是蒂妲.史雲頓(Tilda Swinton)最初的想像,也是荷蘭的Eye電影博物館(Eye Filmmuseum)五年前首度提出展覽邀約時,她「拒絕」的原因。
史雲頓對於要回溯自己35年的演藝生涯感到不知所挫,不確定該如何梳理這些年累積的作品,及其對大眾的意義。反覆思索自己「為什麼認為傳統意義上的回顧展不可行」後,她逐漸意識到,比起最終的結果呈現,她更想談的是作品的根基──那些形塑的初始、過程中的對話,以及共同發展構想的人。這些情誼並非在作品完成後就結束,反而持續滋養著史雲頓。於是,她與Eye團隊重啟討論,最終將展覽命名為「現正進行中(Onging)」。
蒂妲.史雲頓的創作實踐橫跨電影、劇場、視覺藝術與時尚等領域,她是好萊塢大片《奇異博士》中的古一大師、《納尼亞傳奇》裡的反派白女巫、《布達佩斯大飯店》的年邁寡居貴婦;卻也持續參與獨立製作:大學畢業後先是進入劇場,隨後與德瑞克.賈曼(Derek Jarman)相遇,演出首部大銀幕作品《浮世繪》(Caravaggio);1992年的《美麗佳人歐蘭朵》(Orlando),史雲頓參與導演莎莉.波特(Sally Potter)的編劇工作,並演繹性別流動的同名主角。比起演員,史雲頓更傾向使用「表演者」一詞描述自己,被稱為「變色龍」的她,不受既有形象的框架,持續在各領域賦形多樣的角色。

「現正進行中」展覽一如她不囿於陳規的性格,並無展出上述她最為人所知的作品,而以她與德瑞克.賈曼、喬安娜・霍格(Joanna Hogg)、吉姆・賈木許(Jim Jarmusch)、阿彼察邦・韋拉斯哈古(Apichatpong Weerasethakul)、奧利維耶.薩亞(Olivier Saillard)、提姆・沃克(Tim Walker)、佩德羅・阿莫多瓦(Pedro Almodóvar)、盧卡・瓜達尼諾(Luca Guadagnino)、桑卓.科普(Sandro Kopp)等九位創作者多年的對話作為起始,牽起多條非以線性時間定義的關係網路。史雲頓以「樹幹」比喻自己與合作夥伴們堅實而持續生長的關係,期間進行的各種對話是主幹延伸出的枝枒,而大眾熟知的電影、展演等最終產出,則是末梢的葉片。在影視工業中,人們往往只能見得蓊鬱的綠葉,這檔展覽則試圖照亮持續支持並澆灌葉片的樹木系統。
時間中緩慢成形
步入幽暗的展間,兩部顆粒感明顯的影像投影,一前一後兀自閃爍著。他們分別是賈曼的實驗電影《英倫末日》 (The Last of England)的末尾片段,以及首度公開的《時光滑移》(Timeslip)毛片。在沒有明確敘事線的《時光滑移》中,可見年輕的史雲頓身處石堆以及藍鈴花叢,時而打鬧玩耍,時而板起臉,眼神銳利地往持攝影機的人爬行突進。這兩段Super 8攝影機的影像由賈曼掌鏡,是他在陪伴史雲頓習慣鏡頭時留下的影像。
1984年,當時多從事劇場工作的史雲頓,參與試鏡賈曼《浮世繪》中藝術家卡拉瓦喬的模特兒,因著獨特的氣質及與角色原型相近的容貌獲選。她和賈曼頻率契合,很快便成為朋友,然而年僅24歲的史雲頓卻不確定自己是否真的「想要表演」、「想要被他人觀看」。於是,賈曼花費許多時間,帶著史雲頓到住家附近的戶外空間,慢慢建立她的自信,訓練她在鏡頭前仍顯得自然、放鬆的能力。縱使賈曼於1994年因愛滋的併發疾病逝世,他們的關係始終影響並形塑著史雲頓的實踐。

失去摯愛導師與朋友賈曼的1994年,史雲頓前後參加了43名因愛滋相關病症去世的朋友喪禮。消化悲傷的過程中,她發展出作品《也許》(The Maybe)。1995年,她在倫敦的蛇形藝廊(Serpentine Gallery)中擺放了一組架高、樣貌近似棺木的玻璃長櫃。整整七天的時間,她每天在長櫃中以熟睡的姿態躺臥長達八小時,周圍的觀眾熙來攘往,有人窸窣細語,更有孩童湊近櫃面,史雲頓都不為所動。這件行爲創作彷彿於凝滯時間中拍攝的特寫鏡頭,同時以高度時延、現場演出的震撼力,體現懸置於兩個世界之間的存在狀態。本次展覽則以長櫃裝置,搭配過往演出紀錄的形式展出,呈現史雲頓的自我對話,及其對於生命、時間的探索持續進行。

住屋中的鬼魅
另一組裝置作品,則源自史雲頓的兒時玩伴喬安娜・霍格,他們共同合作的三部電影皆聚焦母女間的幽微關係。討論過程中,霍格提議在展場中重新搭建史雲頓於倫敦住的第一個公寓《Flat19》,以此回溯在她演藝生涯的起始階段,及與賈曼道別等關鍵的轉折點中,承載生命與記憶的空間。漫溢藍鈴花香的木造裝置以史雲頓公寓中的廊道為核心,通向起居室途中,左右各有幾扇門及一組室內對講機。每扇門及話筒中都藏有一段聲音檔案,由史雲頓重述居住於此的時光點滴,其中包含如史雲頓生產龍鳳胎那夜,與伴侶對於一名闖入公寓的不速之客是否真實存在的記憶分歧。史雲頓稱《Flat19》為「這個電影展覽中最具電影性(cinematic)的作品」,這件裝置同時展現她與霍格多年創作對話中,對自我與記憶關係的探問。

與史雲頓相識、合作17餘年的阿比查邦,同樣著眼於空間與記憶的牽繫,不過將鏡頭轉向史雲頓位於蘇格蘭的家族宅邸。時長不到十分鐘的《魅影》(Phantoms),是兩人在史雲頓家中拍攝一週、累積數小時毛片後,從阿比查邦的七個剪輯檔案中挑選出的版本。攝影機跟隨史雲頓的腳步,在宅邸的各處行走、停留;阿比查邦在事先不知情的狀況下,引導史雲頓由母親生前所處的最後房間,步向至父親過世的臥室。影像最後一幕停留在史雲頓桌上一張樹木的影像,源自賈曼七歲時照料的第一顆樹苗,一路繁衍至今。這部短片,一如隔壁放映間中,導演盧卡・瓜達尼諾拍攝史雲頓的背影,走入自然空間的《夥伴》(Camaraderie),皆是史雲頓的影人好友,對於她悠長、親密的凝視。沒有明確敘事線的《魅影》細察著史雲頓在家族老宅的神態、心緒,也藉此探入縈繞於她心中的親族、夥伴關係。

從居家衣櫥到扮裝的執迷
去年甫於臺北表演藝術中心與史雲頓合作演出《親愛的帕索里尼》的時尚歷史學者奧利維耶.薩亞,在「現正進行中」則將關注由電影劇服,轉向史雲頓的個人衣櫥。《傳記式衣櫥》(A Biographical Wardrobe)以動態裝置的形式,集結展示史雲頓的私人衣著、戲服以及家族傳承的服裝,搭配一本寫有史雲頓個人筆記的狀況報告書,以及一段演出紀錄。延續兩人過往合作的核心概念,《傳記式衣櫥》將史雲頓及其身體作為介質,賦予衣著嶄新生命;私人衣櫥的展示,也彷彿象徵著史雲頓對於觀者的敞開:將本展從一位「演出者」的呈現,帶往蒂妲.史雲頓作為個體的多樣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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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與時尚攝影師、提姆・沃克合作的一系列攝影作品,則以此衣櫥中,史雲頓的祖父及父親留下的「軍服」展開。史雲頓自陳,兒時的時尚啟發並非源自母親的絲質洋裝,而是父親剪裁俐落、氣宇軒昂的制服。她也著迷於服裝的「永恆性」:在部分影像中,史雲頓以祖父的頭盔搭配當代香奈兒衣著,並邀請兒女一同入鏡,體現時間軸線在世代之間的交錯疊合。
「現正進行中」圍繞著蒂妲.史雲頓個人的生活、思考與關係開展,以私人及工作上的衣著橋接其間的灰色地帶,最終過渡至她最為人所知,也最為外顯的面向──作為演員,賦形角色的樣貌。總使呈現自身的主流面向,史雲頓的選片依然令人玩味:她和美國導演吉姆・賈木許將兩人2019年合作的殭屍喜劇《喪屍未逝》(The Dead Don’t Die)改製成雙頻道錄像裝置,搭配賈木許所屬樂團SQÜRL全新創作的配樂;另一部則是與西班牙傳奇酷兒導演佩德羅・阿莫多瓦的首次合作,短片《人聲》(The Human Voice)講述主角因伴侶斷崖式分手而分崩離析的生活。與同為酷兒創作者的賈曼工作時,史雲頓便對阿莫多瓦極為仰慕,不過直至2020年疫情期間,阿莫多瓦才決定拍攝首部英文作品。兩人與團隊在封城情況下全副武裝拍攝9日,對史雲頓而言,這部片同時呈現了電影工作的韌性與彈性──無論多麼艱困的情況,影人們總是會找到持續持續創作、生產的方法。

當你將生命折疊而入
展覽最後以一張伴侶桑卓.科普繪製史雲頓眼眸的畫作作結,後者的瞳孔中反射著她所鍾愛的蘇格蘭高地景緻。離開前,則可見輸出放大的手寫筆記「激進生活筆記」(Notes for Radical Living):「與混亂為友」(Makes friends with chaos)、「讓事情自然發展」(Let things shake)、「跳脫二元框架」(Look beyond the binary)等四十餘句短詩體現史雲頓持續實踐的生活哲學。陪伴觀者走入這趟展覽旅程的,還有史雲頓親自錄製的12則語音導覽。相較於提供背景資訊等具說明性功能的語音檔案,史雲頓以和朋友談話般,親切而誠懇的語氣,與觀者分享自己如何從每段夥伴關係提取共創的動能。
「現正進行中」或許無法滿足觀眾對於一個「回顧展」的知識性渴求——完整爬梳一名創作者的作品轉折與生涯發展——但這場由蒂妲.史雲頓親自主導的展覽,以親密而深刻的方式揭示了她生命中的多重面貌:既是多棲的表演者,也是鮮活而真切的個體。走出展間,觀者或許仍難以道出她的生涯代表作,但卻能體會史雲頓如何赤誠的將湧動的創作生命折疊入展場空間。那些日常片段、積累的友誼與共創的點滴,在展場中化作層層的迴響,映照著表演者的生命如何在舞台與鏡頭內外,悄然流動、持續延展。
(責任編輯|陳思宇)
劉依盈( 1篇 )追蹤作者自由工作者,做展覽、寫字,也當翻譯。畢業於倫敦大學金匠學院策展研究所。曾任北師美術館展覽暨國際事務專員,統籌執行「草間彌生的『軌跡』與『奇跡』」、「戰鬥之城.終」等展覽並參與策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