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2021年NFT市場大爆發以來，區塊鏈藝術的敘事長期被視覺霸權所主導，無論是藍籌PFP還是幾何抽象的生成藝術，焦點多集中於動靜態圖像的資產化與金融屬性。
在這股由螢幕與錢包主導的邏輯中，人類文明中最古老、最具流動性的媒介——「舞蹈」（身體的在場）與「詩歌」（語言的聲音）——往往被邊緣化，甚至被視為難以代幣化的異類。然而，隨著技術應用的成熟，一股具備高度批判性的創作浪潮正在興起：不再僅將區塊鏈視為交易管道，而是將其視為一種具有特定物質性（materiality）與哲學特質的創作媒介。
在這片像素荒原中，藝術雙人組Operator與詩人Sasha Stiles的實踐顯得意義獨具，兩者分別代表身體與語言在去中心化世界的深刻互補。Operator透過編舞與表演，審視鏈上「隱私」與「透明」的張力，試圖在代碼世界中恢復人類肉身的溫度，挑戰數位藝術的去物質化傾向；Sasha Stiles則從文學角度切入，提出「詩歌即原始區塊鏈」的宏大命題，透過人機協作探索數位永生。她們不滿足於將區塊鏈視為畫廊替代品，而是將其轉化為新的「記譜法」與「檔案庫」，共同探問在嚴格、不可篡改的數位協議中，有機的人類狀況如何保存或重新定義。
本文分為上下兩篇，旨在超越表層的市場數據陳列，剖析這兩股反視覺霸權的力量。這不僅是對Operator與Sasha Stiles的介紹，更是探討她們如何在2024-2025年的演算法時代，利用區塊鏈技術重新定義後人類時代的藝術實踐。
Operator：鏈上的肉身、隱私悖論與編舞資產化
Operator是由編舞家Ania Catherine與開發者Dejha Ti組成的雙人組。結合Ti在新媒體藝術與人機交互（human–computer interaction）技術方面的背景，以及Catherine在編舞與行為藝術方面的專業，她們將自己的創作實踐定義為「體驗式」與「媒介不可知論」（Medium-agnostic）——即不被單一媒介綁架，而是根據概念需求靈活調度環境、代碼與身體。
她們深受1960年代 E.A.T.（Experiments in Art and Technology，藝術與科技實驗）運動、Fluxus 運動以及 Merce Cunningham 的「機遇編舞」影響，致力於將冷冰冰的科技與混亂、感性的人進行無縫融合。
隱私悖論：Web3 的可見與不可見
Operator 對區塊鏈的介入並非始於投機熱潮，而是源於對數位時代社會動力學的敏銳觀察。在進入Web3之前，她們便以批判「監控資本主義」的作品《I’d rather be in a dark silence than》聞名。進入區塊鏈領域後，她們的核心關注點轉向了「隱私」（Privacy）與「透明」（Transparency）之間的張力。
區塊鏈本質上是一個完全透明的公共帳本，但棲息於此的文化卻高度依賴匿名性。在Web2的社群媒體上，主流的自我呈現方式是「自拍」（selfie）與露臉。當Web3的加密性質被大家注意時，文化反而轉向了「無面孔在場」（faceless presence）。人們使用錢包地址、PFP作為代表。Dejha Ti指出，這創造了一種「因不被知曉而聞名」（Being known for being unknown）的特殊狀態。人們希望自己的想法被聽見、資產被看見，但肉身卻隱藏在透明系統背後的陰影中。這種洞察成為她們長期計畫《隱私系列》（The Privacy Collection）的基石。
《隱私系列》的系譜演進
Operator的實踐展示了對「表演」與「資產」關係的逐步推進。該系列嚴格遵循三個標準：探討隱私／透明張力、針對加密文化的場域特定性、強化人類身體的重要性。在2022年的《Attempts》中，他們遵循傳統邏輯。表演發生後被記錄下來，然後作為文獻紀錄出售。在同年的《Privacy Portraits》，邏輯開始轉變。它們邀請藏家參與肖像拍攝，但生成的NFT通過算法抹去面部特徵，回應了社群媒體上一些帳號上不以真面目示人的慾望。表演與資產生成同步。
到了《Human Unreadable》（2023-2025）這個系列的集大成者，他們徹底反轉邏輯：用鑄造行為生成表演，表演隨後才在物理空間中發生。表演不再是源頭，而是區塊鏈代碼的衍生物。
《Human Unreadable》的三幕進程
《Human Unreadable》不僅是Operator在Art Blocks上的生成式藝術作品，更是一場橫跨數年的三幕劇式概念行為藝術，可以說是「將表演帶入生成藝術」的里程碑。
第一幕「Reveal」討論視覺的偽裝與技術突破，作品的起點是鑄造（Minting）。藏家獲得一張用p5.js生成的靜態圖片，充滿混亂的肢體碎片與X光掃描般的冷冽色調。這些視覺圖像並非隨機生成，而是嚴格對應底層隱藏的動作數據。系統透明，但人類身體被轉化為無法辨識的幾何形態。為了在Art Blocks的限制下（代碼必須存儲在鏈上）繪製人類身體，Operator重新發明了SVG的繪製方式，利用複雜的貝茲曲線（Bézier curves）與數據壓縮技術，繞過預渲染圖像的限制，實現了「與解析度無關」的純代碼生成。
第二幕「Uncover」關於樂譜的揭示與價值重估。在鑄造後的數週，藏家可以領取一個與原作品靈魂綁定（Soulbound）的二級 NFT。這個階段揭示了底層的「編舞哈希」（Choreographic Hash）這才是作品真正的靈魂，也重新定義了稀有度：傳統NFT依賴顏色或形狀判斷稀有度，而本作的稀有度取決於底層編舞。在此，心臟移動距離（Heart Distance Traveled）被計算：計算舞者執行該段動作時心臟在空間移動的總軌跡，將人類情感狀態（如「設防」、「門微開」、「脆弱」）量化為資產屬性，成為脆弱性分數（Vulnerability Score）。Operator 將「漏洞」從需要修補的錯誤，轉化為連結人類的特徵，反諷了區塊鏈對「安全性」的崇拜。
第三幕「Witness」是人性的緩慢復甦。在這最終階段，數據回歸肉身。Operator選取部分編舞序列（如前100個），交由真人舞者在實體空間演繹。從2024年首爾Uncommon Gallery的演出，到2025年美國Jacob’s Pillow舞蹈節與Art Basel香港的展演，藏家親眼目睹屬於他們的代碼被還原為舞者的汗水與呼吸。Ania Catherine將此過程描述為「人性的緩慢復甦」（The Slow Recovery of the Human）。在去中心化、去身體化的趨勢中，她們引導資本與文化的動能回歸身體，創造了一個「無法被右鍵保存」的真實時刻。
歷史定位與未來：表演操作系統
Operator的作品試圖修復當代表演藝術與科技之間的斷裂。在藝術史的互文性方面，她們將自己的實踐置於新達達主義（Neo-Dada）、Fluxus運動的系譜中，繼承了Merce Cunningham將動作與敘事分離的傳統。跟20世紀中葉的E.A.T.一樣，她們尋求工程學與美學的共生。在資產化的創新方面，她們試圖解決表演藝術難以收藏的難題，讓藏家真正擁有「舞蹈的DNA」（動作邏輯），而非錄像。
Operator的野心不止於單件作品。在今年的後續計畫《Repeat as necessary》中，她們正開發一種「表演操作系統」（Performance Operating System）。這是一個包含重演權利與基礎設施的註冊合約，旨在建立標準化框架，讓編舞能像其他資產一樣被收藏、交易與再現，讓「動作」真正成為區塊鏈上的一等公民。
張寶成( 50篇 )Volume DAO 共同創辦人，參與策劃台灣第一場泰卓鏈（Tezos）人工智慧 NFT 收藏展《機器會夢見 NFT 嗎？》。曾為音樂廠牌「旃陀羅唱片」（Kandala Records）負責人，與黃大旺共同發行的專輯「民國百年」，獲奧地利林茲電子藝術大獎「數位音樂與聲音藝術類」榮譽賞。同時為國立政治大學政治學博士，專長為歷史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