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無疑問這十幾年來,神秘學、萬靈論、女巫、薩滿、魔法的命題以民俗、原民文化、非洲未來主義等種種形式,在象徵主義或半個世紀前的「New Age」、反文化之後,再次回歸藝術創作,與此同時從文學、舞蹈到電影、動漫都可見到中世紀神話、圖像的大量啟發,不同世代的藝術家侃侃而談他們對「前現代」的迷戀與研究,這種「新需求」似乎不只因為當代後網絡生活的精神匱乏,更是成為一種反觀批判當前時代的方式。
我們試藉2008年特納獎得主馬克.萊基(Mark Leckey)的個展「如上如下」(As Above So Below),與大巴黎區當代藝術基金會(Frac Île-de-France) 從流行文化出發、並置中世紀古物和新一代藝術創作的大型群展「烙印勇士&火之王國,當代與中世紀藝術」(Berserk and Pyrrhia, Art contemporain et art médiéval),兩檔直接點題的展覽一探暗黑世紀如何啟發這些創作者。
召喚狂喜的懷舊體驗
爬梳在集體想像中通常被概括為一個黑暗時期的中世紀會發現,14世紀義大利人文主義輕蔑地指稱遠古時代才「發明」了這個概念,19世紀更對此大肆渲染,凸顯其黑暗、暴力。而以一支奠基於1970年降英國次文化音樂史的錄像《 Fiorucci Made Me Hardcore》聞名的萊基,對於崇高似乎總有種鄉愁。
如2003年,在泰特不列顛(Tate Britain)的《大箱子雕像行動》中,他試圖以巨型音響雕塑和音樂與1940年代雅各.愛潑斯坦(Jacob Epstein)的雕塑《雅各與天使》進行某種「溝通」,不是以知識而是通過類似銳舞派對的經驗來理解作品,藉著集體和個人記憶去感受近乎神奇的力量。並在十多年前以「科技萬靈論」為題將考古物件與智能家具並置展出,神秘地不斷探索流行文化與技術之間的關係,以及受狂歡、超脫啟發的階級等等主題。
新個展從煉金術的創始文本借來的標題「如上如下」反映連結世俗與神聖、有形與無形的中世紀世界觀。以泛靈論的思維來理解當下,以狂喜、精神或身體超脫的體驗,連結崇高、奇妙、恐怖。關鍵裝置作品《致舊世界(謝謝你使用你的身體)》中,一個公車候車亭的廣告看板上循環播放一個年輕人奔向候車亭並躍入如窗戶的隔板,就像通往其他空間的門戶,玻璃應聲爆裂。作品一遍又一遍地重播社群媒體上的短影片,並與演員一起慢動作重演,放大低品質的影像。透過痛苦的自我折磨、欣喜若狂穿越、進入另一世界。這超越了簡單暴力並呼應展廳中央一個巨大悲傷、滿身傷口的雕塑人物《Nobodaddy》,體現聖經中苦難和脆弱的角色,而身上滿佈的傷口實則成為聲響喇叭雕塑。「穿越」的命題、打破玻璃的聲音不停迴響。

錄像結合繪畫的《帶我走進荒野》則出自萊基在疫情「出關」時終於能到公園散步的感動,模糊搖晃的影像中他如同面對崇高的山巔痛哭流涕,進入一個神聖空間的強烈感受結合羅倫佐.摩納哥(Lorenzo Monaco)14 世紀繪畫作品中的洞穴和金色閃亮天空。除了是回歸自然更同時質疑圖像作為意義載體的「使用」慣例,指出圖像並非簡單的再現,而是通往另一個世界的門戶。
錄像《憐憫我哭泣的城市》透過數位生成重新詮釋中世紀畫中的城市,鏡頭緩緩進入古城,太陽卻以極快的周期升起落下,金色的光線使它充滿溫暖渴望而不是暗黑恐懼。氣氛從和諧的聖歌漸變成籠罩的白噪音,宗教光芒無所不在令人眼花繚亂。而這座中世紀古城也在展中不斷以繪畫、浮雕等其他形式出現。平心而論,萊基直接引用中世紀圖像與文獻的作品,教人難免聯想到2008年杜象獎得主洛朗.格拉索(Laurent Grasso)。他同樣擅長結合科學研究與神秘風格,並在近期的創作中,展現對「超自然」的迷戀,挪用掛毯或木版油畫的形式,再現中世紀的超自然圖像。
當年神秘高科技的大型裝置轉化為對過去不可知、對非人類能量的研究,正如許多藝術家近年對另類療法、占星、異教、煉金術等傳統宇宙觀的「懷舊」研究。而格拉索結合科幻與中世紀創造出的一種未來考古學,並置過去、現在和未來,強調非線性時間外無疑也遙呼「非洲未來主義」的大時代需求。
拒絕現代理性
反觀大巴黎區當代藝術基金的「高原」(Le Plateau)和「庫藏」(Les Réserves)兩個藝術中心聯合推出「烙印勇士&火之王國」,標題引用三浦健太郎1980年代末開始連載的漫畫 《烙印勇士》(Berserk)和30年後的暢銷奇幻文學中的虛構龍族島嶼「皮里亞」(Pyrrhia),在一片黑暗神秘充中斥中世紀與19世紀對中世紀重新詮釋的啟發參照。匯聚新一代藝術家的作品和借展的中世紀古物,研究傳說和文學中的圖像。或神秘、浪漫,或以擬人怪物的奇幻世界突顯手工藝的重要地位以及與大地萬物的關係。一探中世紀藝術遺產外,更是與動植物共生的關鍵命題。以前現代、前資本主義的時空質疑現代理性、逃脫當代、遁入另類未來。
首先,「Berserk」是指北歐、日耳曼神話中的傳奇戰士,如古挪威語中它是指從動物精靈(狼、熊或野豬)中汲取力量的戰士。「Pyrrhia」則講述生活在狀似一條龍的皮里亞島上不同龍族的故事,少數人類在島上如同鼠類。小說探索非人類中心的觀點,呼應中世紀的宗教世界觀,看待動植物的方式與我們大異其趣。

「高原」的展覽相對突出受流行文化啟發的創作,更神秘、具危險性和威脅性,或騎士的形象、場景,體現中世紀較刻板的黑暗面。「庫藏」的部分凸顯一個更光明、夢幻、奇妙的美好中世紀,呼應各種寓言的動植物詩意。更貼近自然、更手工藝,還有王子公主的愛情敘事。中世紀是一個重視愛情的時期,古畫中常見的獨角獸正是愛情的動物象徵。2021年,圖盧茲Les Abattoirs當代館舉辦以「淑女與獨角獸」為題的大展,並將知名的中世紀掛毯與以生態為訴求的當代創作並置展出。
在「庫藏」展中,社群的關係也極為明顯,不少關於遊戲、慶典的當代作品,展現中世紀的集體歡樂狂喜。此外,展出的中古物不少裝飾著動植物花紋,與周圍的當代作品產生共鳴。中世紀禮讚自然、上帝造物、物種間的共生,呼應當代對物種間持續性關係的追求。
世俗的崇高,回歸大地
如《魔戒》的奇幻小說或動漫電玩等,大量的中世紀元素激發藝術家的想像,重新詮釋中世紀符號、敘事和語彙。流行文化中的異教傳說明顯影響如藝術家梅蘭妮.庫爾蒂納(Mélanie Courtinat)歌德風格建築空間的影像作品,而L.卡繆—戈沃羅夫(L. Camus-Govoroff)、弗朗索瓦.斯塔利(François Stahly) 和帕爾文.居禮(Parvine Curie)從羅馬式到野蠻主義的各種雕塑作品也呼應三浦健太郎作品中大量的宗教建築參照,以空間展現精神,幻想另類的宇宙,逃離當代世界。
從浪漫的角度而言,恐怖是崇高、宏偉的,如古斯塔夫.多雷(Gustave Doré)的版畫直接啟發了三浦健太郎等藝術家,19世紀對中世紀的重新詮釋持續影響當今的藝術家。大教堂的光線、建築空間為浪漫主義提供了大量靈感,如菲利普.莫利茲(Philip Mohlitz)和傑哈.特里尼亞克( Gérard Trignac)的作品在寫實和幻想之間搖擺,表達一個時代的氛圍。
而艾莉森.芙蘿拉(Alison Flora)的繪畫或克萊芒絲.凡.呂能(Clémence van Lunen)和彼得.布里格斯(Peter Briggs)的雕塑作品在變得更加有機、栩栩如生時,無疑回應了十九世紀新藝術運動的旗手威廉.莫里斯(William Morris)。他除了研究中世紀的創作方式,更受啟發創作一系列植物裝飾的作品,此外新藝術運動的作品中也常見到中世紀建築裝飾的混血生物,還受其中傳說的啟發,至今持續發酵。

對中世紀的重新評價在20世紀下半更為明顯,前現代時期展現出一種對於瘋狂進步和消費主義的拒絕,我們在幻想中發現了這種前工業的另類時空。當時仰賴手工和動物的力量、以星座來定位、或藥用植物的經驗知識、魔法醫學。純手工、使用天然材料,這些都銘刻在中世紀的歷史中,如卡洛塔.貝利博格(Carlotta Bailly-Borg)引用中世紀僧侶的彩繪中極為常見的工藝和花卉圖案,講述著繁殖、繁衍,以及自然界某種豐饒的生機,並凸顯複製、使用、再複製的行為。
中世紀藝術當中鄉野生活、上帝創造大自然、植物裝飾比比皆是。雅各.貝洛尼(Jacopo Belloni)創作的巨型茴香「稻草人」,或索洛.昆特勒(Xolo Cuintle)充滿自然雕刻的石柱、愛心形狀對稱的兩隻家犬,都訴說物種之間的共生平衡。弗雷德里克.埃克斯納(Frederik Exner)和露西亞.哈德賈姆 (Lucia Hadjam) 則呈現動物視角,會說話的龍將人類視為獵物。或像卡蜜葉.貝爾納(Camille Bernard)、艾拉.梅.卡貝爾(Aëla Maï Cabel)作品中的神奇寓言、魔法的動物和昆蟲,遐想遠非田園詩的景象。
這些充滿了想像力的生物,活化我們與自然的關係。除了獅鷲棋的中世紀古物,與遊戲、下棋有關的當代作品也展現當時的整體世界觀,引人重新思考社交、分享和集體鬥爭,這個資本主義前的前現代時期與自然的關係更為密切。呼應拉杜安.澤吉杜爾(Radouane Zeghidour)古風的掛毯講述一個環保抗議山林開發,反對修建纜車的集體抗爭(除了召喚如宮崎駿「風之谷」的新神話,更是呼應生態「女巫」的形象)。 海洛瓦.法拉戈(Héloïse Farago)將女性角色置於騎士故事的中心而創造了另類敘事,女主角成了愛上龍的騎士,大膽探討跨物種關係。本著相同的幻想精神,露.勒.福班(Lou Le Forban)在繪畫中展現中世紀節慶的瘋狂和超越常規,人們嬉戲狂歡到失去理智。
不分上下的所在
萊基不斷訴說自己年輕時在一座橋下遇見英國民間傳說精靈的故事,而對「橋樑」象徵兩個世界通道的的探索更催生結合3D的錄像《大橋墜落》,潛入地下如一探建築工地般深入了解當代和中世紀的不同橋樑。 見證了幾個世紀的歷史,反思橋樑作為物質和象徵物,交織建築與記憶、歷史與奇幻。藝術家在此作為「媒介」試圖接觸逝去東西,不斷探索物體或影像所能招喚的深刻感受,甚至是恍惚出神的超自然經驗,感受它們幾乎神奇的力量。如同這座關鍵性的「橋」,體驗遠非傳統大教堂或雕像的宏偉和崇高,而是通過探索城市、次文化、地下派對等這些世俗的當代形式。
此外,「如上如下」引用超脫微觀和宏觀、精神和物質、世俗與神聖的觀點,還更暗指高級文化與大眾文化之間階級區分的虛幻本質。最後,應該點出同時以DJ身份出現的萊基,正如展中一再點題的高強度聲音經驗,他的作品在超負荷的空間中運作,記憶慾望和混亂匯聚充滿了迷失出神。對中世紀的迷戀不單是懷舊或浪漫,更是企圖回到理性的西方思想之前某個先驗的時空。
這顯然與「烙印勇士&火之王國」群展中多數的藝術家不謀而合。雖說研究工作紮實的展覽整體而言仍是難以跳脫中世紀圖像,當代作品出現在充滿不確定性的世界中,充斥著幻想或恐懼,一如中世紀藝術反複出現的主題:末日。這也明白指出黑暗、奇幻意象的癡迷挪用在出於浪漫願景外,更來自末世的出走逃逸。

回中世紀尋找出口
總而言之,在虛實皆資本化、生態崩潰的集體危機下,我們正處一個飄忽失重的時代,現實中失去了感受的能力,面對存在迷失的意義危機。換句話說,與其是需要尋找新的信仰,不如說是,需要療癒和重新定位並賦予願景和意義。當理性世界觀與父權資本同步,這些藝術家選擇回歸前現代,找回過去的神秘與崇高,質疑現代科學而在土著民間傳統知識中尋求靈感,企圖在過去與「非人類」未斷開的交織關係中找到「新」可能性。
詹育杰( 34篇 )追蹤作者旅居巴黎十餘年的自由筆者與譯者,巴黎索邦第一大學美學與文化研究博士。早年曾於臺灣電影圈工作,作品曾入選鹿特丹國際影展。長期關注藝術與影像文化,文字散見於《今藝術》、《藝術家》、《表演藝術》等雜誌與電影相關平台。譯有《生態藝術:人類世與造型的創作》、《睪固酮藥癮》等書,探討生態美學與身體政治等當代議題。其近期研究聚焦於後人類哲學與流變共生的藝術實踐,橫跨行為表演、電影與策展領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