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慶與嘉年華能夠聚集平日散落各方的能量,人們在特定地方相遇,進行規模或大或小的活動,隨後又四散而去,回歸日常。歷史悠久如聖誕節、新興隨意如社群上一呼百應的活動,都按照著類似的邏輯運行。在行禮如儀重重覆覆的日常生活裡,我們暗自或張揚地期待某個突破框架的節慶來臨。如果願意放寬一些去理解,這種創造也堪稱藝術行動了。
在社會學家齊美爾(Georg Simmel)眼中,社交是一種「綁在一起、恢復完整、癒合」的行為,這裡隱含的意思,是在那背後有著鬆散、破碎與創傷的生活。我們並不一定要同意社會學家的觀點,因為聚集起來產生能量是一種生活,孤自一人面對世界也是一種生活。而所謂的節慶,其實從一種生活狀態過渡到另外一種的橋樑,一種切換軌道,一次意識到社會裡彼此存在的相遇。
季節的邏輯也影響了文學與藝術,尤其是在近年臺灣,各式藝術節與文學節如雨後春筍(以字面意思去理解,春季確實因自然環境催生出節慶)。我們不免去思考,藝術節所相對應的藝術日常是什麼?文學季所對應的文學平日是什麼?為了解答這條問題,我們專訪了「獨書祭」的創辦人洪沛澤與林潔珊、「草率季」的策劃人Frank(黃偉倫),以及「宜東文化」的營運長陳君文。
獨書祭:將音樂祭帶到文學界
獨書祭的存在,誕生於創辦人洪沛澤與林潔珊對於日常工作的厭倦。「以新書發表會這回事來說好了,從1980年代一直到現在,已經有點名存實亡。」洪沛澤曾在出版社擔任了長達十年的編輯與行銷,隨著月曆不斷添加的新書與活動早已磨平意志:「以前真正的新書發表會,是要租一個大的會議室,邀請許多記者來做聯訪。現在這個活動的名字大概已經透支了吧。」
只是東家不打打西家,除了傳統出版社,江湖依然海闊天空。在2022年底,洪沛澤與林潔珊夫妻二人在臺北開設了書店「現流冊店」。從過往在出版社設計新書發表會,變成提供場地讓新書發表會舉辦的單位,洪沛澤認為戰場早就在其他地方了。「我們如果是在做行銷的話,就應該要有勇氣去做一些事情。」開店不久後,洪沛澤從出版社離職,全職與林潔珊一同經營書店。後來更在開店周年時,組織了文學活動獨書祭。
酷愛到日本參加音樂祭的二人,在臺灣也一直與文學與獨立音樂圈有所聯繫。在開店前後,他們發現了這兩個界別的受眾相當重疊:「臺北文青聽什麼音樂,讀什麼書,其實兩者多多少少都是同時並行的。」懷著可以將兩種人群組織起來的心情,他們開始呼朋引伴,從身邊的文藝工作者擴散出去,創造出一種奇異的跨界景象。

在今年(2025)的第二屆獨書祭當中,我們能夠看到諸如拍謝少年feat. 黃麗群、PUZZLEMAN feat. 徐振輔等等的跨界演出,讓音樂與文學之間的界線模糊鬆動。洪沛澤與林潔珊在現場看到許多過往參加音樂節的聽團仔,又或參與文學活動的讀者,居然出現在同一個場合裡,「實在會有點錯亂的感覺。」
獨書祭的經營分工大致由洪沛澤發想,林潔珊執行,兩人以互補協助的方式設計,再找來志同道合的三五友人們建立了機動小巧的執行團隊。「我們其實喜歡一種非正式的氛圍,比如我常常會舉例說以前參加過一些音樂節,那些場景真的非常野。就以舞台前有一棵樹好了,第一天它擋住了眾人的視野,第二天就有人帶把斧頭砍掉了。」

「作為一個參與者,我會覺得這件事真的太酷了,但是,」洪沛澤說:「在另一方面,如果我作為主辦單位,肯定就會想到時候場復該怎麼辦呢,會不會有人因為這個樹樁絆倒呢。我試著在官方和非官方的氛圍裡,找到稍微好一點的平衡。」
而獨書祭即將邁進第三屆,由於前兩次良好的成績,也許因為能保留場地裡樹木的安全,他們確實在文學與音樂界裡獲得了一定名聲。接下來,活動會持續在文學與音樂兩者之間跨界,「我想將音樂節的某些題材,某些美學,帶來文學圈做做看。」

草率季:聚集獨立出版的爆發能量
說到活動的野與自在,不能不提及另一個節慶「草率季」。至今即將踏入第10個年頭的草率季,從最初的50個攤位擴展到如今接近400攤,大多由獨立出版與小誌所組成。活動的隨性程度,就連攤主的桌椅也可以臨時搭建的,創辦人Frank說:「其實我們每年都有準備一些物料放在現場,讓參與者自由取用,所以每年大家都有很不一樣的桌椅,也有很奇怪的空間設計。」

之所以會創辦草率季,Frank的想法也是源於不滿。在此以前,他已經是一個藝術聚落的創辦人,但這還是侷限在視覺藝術圈裡。「其實我是最喜歡藝術出版品的,因為我很喜歡翻各式各樣國家的畫冊,甚至是小誌。」這兩種媒介也是後來在草率季裡常見的形式,「在臺灣的小誌市場裡,其實有很大一群人非常認真地把它當成作品。他們選擇用很小的印量,承載著非常足夠的力量,讓我們一看就能感受到創作者的個性。」
這些力量聚集起來,在草率季裡爆發出更大的威力,Frank視整個活動是一個巨大的作品。人們自由自在地採用現場的物料去表達自己的風格,有人用紙膠帶把整個攤位包裹成半透明的,再在裡面做人體寫生,也有一年有非常多的水果和食物,有人就在它們上面裝輪子舉辦賽車比賽。「我們主辦方能控制的就只有50%,其他就是參加者的事情了。」當然他也補充道,違法的事情絕對不能做。

Frank如同洪沛澤與林潔珊,也是以小團隊來經營藝術活動,他們以自由放任的方式去管理一場巨大的節慶,將自主權交由參加者來發揮。在這種模式下,點對點的交流特別明顯。其實這就如若小誌的精神,「我記得在前幾年,一個研究小誌的英國學者就說過,在社群時代裡,在一個無時無刻與網路連接的年代裡,你無論在網路上做什麼事情都被無數人所觀看,甚至截圖。但創作者會有非常私密的,想要記錄下來的東西,而小誌就是一個超級的載體,它可以控制只出版數十數百本,而創作者就只跟那少數人交流。賣完了,它就消失在這個世界了,這是現在這個時代比較安心的行為。」而這種臨時建築就如同節慶:一時爆發,隨後消散,周而復始。

他回想自己最喜歡的一屆,還是在草率季還在摸索階段的前幾屆,現場剛好碰到颱風,整個場地都停電了。在草率季的對面剛好有名牌店在布展,他們馬上急急忙忙地去找發電機來補救局面。反觀這邊,大家就不慌不忙地拿出手電筒來看看書,聊聊天,弄些音樂來放。一路待到黃昏,電路才終於修復完成,當時Frank正在與一些日本出版商聊天。
「『真的嗎?』」Frank複述那些日本藝術家的話,他們確定10分鐘後有電後,馬上就跑向舞台。當場地終於恢復正常時,這群藝術家直接開始了一段饒舌表演。「所有人都在拍掌歡呼,就像來了一個超級大樂團一樣。氣氛真的非常棒,我想,那應該是我覺得最棒的一年。」
宜東文化:文藝季節作為一種約定
在近十年來擴大規模的除了草率季,宜東文化的營運長陳君文也經歷了這樣的階段。她在這份工作已經12年了,她形容,「我們不會把單一創作者的鋒芒放得太大,反而我們想去當策展後面的那個人,然後讓大家看到更多、更完整、更能接近群眾的一個整體。」
也許宜東文化的經營方法,沒有辦法與「野」扯上關係。在2025年草率季同一星期,陳君文的公司成為了臺灣作家節的其中一個合作單位。這場節慶由文化部與國立臺灣文學館主辦,活動內容有文學講座、跨界藝術表演、特別展覽等等。

聽起來非常官方的活動,陳君文在承包時藏著一些巧思。她與臺北的早餐店合作,讓一些作家為早餐組合創作短文,並在外送平台上推廣活動。「除了線下活動,我們想在之中加一些我們的創意,比如說在我的定義裡,起床的第一餐也能算早餐。那麼,可以用早餐作為一個串聯呢?」
陳君文是公司的第一個員工,在工作12年後,她對於活動策劃已經建立了自己的看法。「我會覺得節慶的意義就像一種約定,一種我們與觀眾之間的約定。」與洪沛澤、林潔珊相同,陳君文也從日本的活動獲得靈感:「瀨戶內國際藝術祭對我來說,就是一個三年一次的約定,每三年我都會固定回訪。我其實蠻喜歡的,就像每年某月就會去草率季,某個月會去獨書祭,而我也期待作家節可以變成一個每年固定的活動。」
站在活動策劃的角度,陳君文將自己視為出版社、政府與書店之間游移的角色,一方面可以與官方合作,另一方面在節慶裡加入各種彈性。「行銷光是在出版社裡就很累了,而且也因為出版社之間可能也沒有餘力去做一些有趣的碰撞。」跨出版社之間的聯繫,需要第三方的牽線,把這些事情做得有趣,就是君文的願景。

取之以日本,還之以日本,在今年盂蘭盆節期間,宜東文化同樣與臺灣文學館合作,在大阪舉辦了「魔幻台灣」展覽。在大阪的公會堂裡,他們策劃了各式臺灣文學的內容布置,「萬博裡面沒有臺灣的角色,那文化部就想,可不可以帶一些臺灣的文化過去?所以他們就把大阪市中央公會堂租下來,我們就覺得,既然是盂蘭盆節,那我們就帶一些臺灣的魔幻故事過去吧。」
傳統節日撞上文學節慶,效果居然比意想中好,三場80人的活動全數額滿,而且主題還是相對嚴肅的魔幻寫實講座。「這些題目在臺灣其實都相對難推,不見得可以全數額滿。但是到了日本,九成以上的觀眾都是當地人,而且他們真的對臺灣的民俗鬼怪與文學感到好奇。」她也從此獲得信心,覺得在商業與行政以外,應該將文學帶往更遠的地方。「現在的浪花雖然還沒那麼大,但我就是希望可以有更多有趣的方式,讓大家看到臺灣不同的作家。」
文藝季節:讓元件大於總和的想像
三種節慶,三種或多或少重疊與背離的方向,讓我們看見的是如今出版活動的樣態。我們很難採用百花齊放這樣的說法,這樣太過樂觀,同時過於分散。又或者說,各種節慶與日常之間的互相協作補位,現在呈現一種你來我往的輪番上陣感。日常有日常的行禮如儀,節慶有節慶的狂飲高歌,野性有野性的前衛,管理有管理的優雅。選擇喜歡哪個是一種哲學,前提是,有人願意提供這些選擇。
而提供這些選擇的人們與單位,很難說對於未來會是悲觀的。獨書祭對於音樂與文學跨界有期待,草率季想繼續為本地與海外獨立出版注入能量,宜東文化想在政府與市場之間創造更為非典型的藝術想像。這些創造的內容,全都以藝術季節作為形式,並在一次一次的重複之後,建立風格。
在齊美爾眼中,社交是一種綁在一起、恢復完整、癒合的行為。這些行為發生在哪裡?若再向前推上2,000年,亞里士多德認為城市是由形形色色的人組成,相似的人無法形成一個城市。他將不同的人匯集起來的狀態稱為「群體集住」(synoikismos)──大概可以這樣解釋:一個人加一個人加一個人,人群聚集起來,是一個整體大於組成元件的總和。
讓我們繼續期待臺灣藝術與文學的節慶持續發生,成為一個有效的約定。
